嘉州城,梁园茶楼。
不同于全国其他地方的棋社林立,整个嘉州城里的棋社稀少,或者可以说是根本没有,而作为嘉州棋手聚集之地,今日的梁园比平日里更是人声鼎沸。
因为今日的梁园是整个嘉州棋坛所有的棋手甚至州官、百姓的关注的地方。
自前段时间得到消息以来,嘉州的乐山、峨眉、夹江、洪雅等各县各地棋手均不约而同地往州城赶来,为了见证这一场嘉州棋坛的荣辱大战。
是荣是辱,是胜是败,最迟也就在这一两日能见分晓了,之所以说是一两日,那是因为这次大战一共要下五盘棋,对弈一盘棋的时间是长是短难以确定,加上中间还等给人家远来邀战的棋手休息养神的时间,故短则一天之内结束,长则两日,至于更久,虽也不无可能,但既然大家都不辞辛劳赶来此处,自然不会在意是否要多等一日了。
自新安程白水邀战整个嘉州棋坛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草鞋渡的渡船每日都接送了不少嘉州各地的棋坛“名手”渡青衣江而来,当然也有不少文人骚客遇此盛事赶来见证一下这场大战,随便瞧一瞧开春以来名声传遍天下的新安程白水到底是何等人物,又能有得何等本事。
当然这程白水本事大小不是有他们来试探的,自然有嘉州城里的棋手来应付;嘉州虽然是个大州,但棋艺略有些水平的都是出在州城里,大抵还是和岳家公的教导和砥励有关,其他县乡小地方的棋手棋力终究差了些。
但即便是嘉州城里的棋手,在对上程白水时也没有人敢说有取胜的把握,嘉州棋坛积弱已久,以致于邻里的其他州府对这一场大战很是不看好,私底下甚至已经将嘉州棋坛众人给判了死刑,当然这并不影响他们来凑热闹。
所以今日梁园茶楼除了嘉州本地人,甚至还有不少从川中其他州府赶来的人。
梁园前是茶楼,后是茶园,便是在楼中下棋,也能问道一股茶叶清香扑面而来,但这次的棋战,乃是在茶园中的一座凉亭,名曰,雪芽亭。
自古清静幽凉之地,有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之说,这雪芽茶亭,正好占了茶园一处,自是宁和无比,正好适合棋手对弈。
亭中有石桌一方,石凳两只,棋枰一张,云子一副。
此时却还是空无一人,因为主角还没到。
茶楼高三层,本都是棋手们弈棋茗茶之所,但今日棋枰棋子都已经撤去,只空留桌椅,因为今天也不会有人是冲着下棋来的。
一楼大堂广阔,设有讲棋台,台上竖有一张极大的棋枰,其内有一块大磁石,而棋子也均由磁石所制成,比寻常棋子不知大了多少,有专门的人负责“落子”,就是依靠磁石之特性,将棋子付于棋枰之上。
然后由一位本地有威望有水平的棋手来台上为众人讲解棋局形势,十数年前讲棋的还是岳家公,后来岳家公年纪渐老,也便不再管此事了,转而交给了其弟子卢孝直。
卢孝直身为嘉州棋坛领袖,棋力及其对局势的见解自然不用多说,也为嘉州众人所信服,但今次却不是由他来负责此事,因为他是这次荣辱之战的中流砥柱。
自程白水提出要与嘉州棋手对弈五盘棋后,卢孝直等人思考良久,若是皆以老壮派棋手应战,则输赢都会使嘉州棋坛颜面无光,旁人会说嘉州连个能顶用的后生都没有,所以再三斟酌之下,决定以卢孝直出战第三局,之后便是绰号老马的马诸陵,再以冯德伦压轴。
压轴并不表明冯德伦的棋力在卢孝直和马诸陵之上,恰恰相反,冯德伦在老壮派棋手中堪堪排第三,与之后第四第五之流无甚大差距,只是他胜率略高半成。
这便有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意思了,使卢孝直压轴出战的话,若是前面一局未胜,他承受的压力难免会更大,便是说重如千斤也不过分,因为他若是也输了,嘉州棋手一盘未胜,难免沦为天下人耻笑,所以只能以他为中坚,若是胜了,也好让后面的马诸陵和冯德伦放缓压力。
嘉州还有一个一流棋手,棋力甚至不输于卢孝直,那便是嘉州隐居乡里的老乡贤岳家公,但此番应战,卢孝直等人为了不让岳家公知晓这件事情,告诫岳老府上的所有下人,不让他们提起有关于此的只言片语。
作为嘉州棋手心目中最崇敬的老人,他们万万不想看到岳家公到老还为了嘉州棋坛名声不保的局面发生。
既然老壮派的三位迎战棋手已经确定,剩下的便是出战前两战的青年棋手,虽然嘉州青年棋手同仇敌忾,都愿意打这个头阵,但毕竟实力摆在那,连卢孝直等人他们都胜不过,自然不可能是程白水的对手。
于是在冯德伦的推荐下,众人找到了两个从未在嘉州棋坛露过面的青年棋手,或者说是一个青年棋手,一个少年棋手。
许韶台和洛安阳。
许韶台此人,为如今广为流传的棋书《石室仙机》的著作者许榖老先生之养子。
许榖老年隐居嘉州,而许韶台幼时曾与岳家公下过饶子棋,许韶台受饶三子,反赢去岳家公,事后家公称他天赋异禀,有上上之资。其后许榖老先生驾鹤西去,许韶台踪迹不显,也未在棋坛上露面,若不是冯德伦去拾花馆巧遇于他,众人都快忘了嘉州还有这么个神童存在。
至于少年棋手洛安阳,年方十三,乃是嘉定州学最小的廪膳生员,秀才郎。说起他的身世更是让人惊讶不已,其父洛梁,乃是嘉州人,年少时便是嘉州远近闻名的天才,豪取功名,入仕为官,十数载为民请命,是难得的清官好官。
其后远赴陕西平凉任平凉知府,因连年灾祸,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洛梁数次上疏请求朝廷赈济粮款,但因嘉靖皇帝沉迷修仙炼丹,痴迷于长生不老,国事尽被严嵩父子掌控手中,屡次驳回洛梁的奏疏,眼看着名不聊生,饥荒四起,洛梁心有不忍,私自开仓放粮,终遭惨祸。
洛梁虽死,却仍是平凉百姓、嘉州父老乃至天下人都敬佩的好官。
而洛安阳的母亲也随之自缢而去,洛安阳被庶母徐氏带回了嘉州,且说起这洛安阳的庶母徐氏,也是一个义女子,嫁与洛梁不过一年,便横遭此祸,但她仍独自将洛安阳抚养长大,不辞辛苦。
只可惜嘉州的父老不知晓洛安阳母子回乡的消息,不然便是举城抚养他,吃千家饭,穿万家衣,也没有人会说一个不字。
还得多亏了冯德伦,虽说他棋力尚还不济,与程白水的对局也大概率会是以败北结尾,但好歹从另一方面为嘉州棋坛做了贡献。
当卢孝直等人去往拾花馆找到许韶台时,确实也是大吃了一惊,一个昔日的围棋神童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开青楼,若不是冯德伦有这么点消遣,还真就被他躲藏了起来,所谓大隐隐于市也并非没有道理。
而当卢孝直等人正准备道明来意请他出战程汝亮时,许韶台却还没等他张口就十分痛快的答应了,好似老早就知道他今天来是干什么的,当时许韶台旁边坐着个青年书生,看着许韶台同意出战程汝亮的事,满脸堆笑。
书生后面还站着两个青年刀客,样貌俊朗威武,不似普通的习武之人。
卢孝直既是嘉州棋坛领袖,自然面面俱到,而且这个青年书生一看就不是个普通人,不然也不会有两个青年刀客随身保护他,而且还是许大公子的座上客,所以卢孝直当即向那青年自禀身份,一副想结交的姿态。
若是个嘉州本地如许韶台一般的俊彦,自然是欣慰不已,谁知那青年一开口,便带着些徽州口音,笑吟吟道:“在下徽州程汝亮。”
当时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所幸许韶台是个明白人,当时便忍着笑意向众人解释道:“我与程白水乃是幼时好友,家中长辈又是故交,如今他初来嘉州,自然会下榻我这拾花馆里。不过我既答应了诸位,定会不辱使命,也好杀一杀这外乡人的锐气,让他见识见识我嘉定男子的风采。”
外乡人指的自然是程汝亮,不过他和一番话也与卢孝直同来的马诸陵听得十分舒坦,大笑不止,赞他不愧为许老先生之子,更不愧为嘉州的好男儿。
虽然当着程汝亮的面请许韶台对付他确实有些难为情,但既然人家心头敞亮,说话也不避着自己,有君子之风度,卢孝直也不会小人心腹去猜度他们,于是便把此事给定了下来,由许韶台出战与程汝亮的第二局棋。
不过许韶台仍提了个要求,说是之前与程汝亮有过对局,但只下了四十手不到,如今棋谱尚存,虽然程汝亮有小小优势但不足以盖棺定论,所以他想与程汝亮在嘉州父老面前结束此局。
卢孝直等人见着嘉州居然还有如此气度的后生,势弱而不屈,大有当年家公与鲍景远对弈时的风范,不禁赞叹不已,对他的要求自是无所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