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渡前有的酒摊茶肆数不尽数,约莫有二三十家,且渡口两头都有,门口都飘扬着酒招青旗,招引渡江而来或是渡江而去的船客行人来解渴抑或是打发等渡船的时间,这些酒馆茶肆大多都在一条官道上,只有一家特立独行,孤立在青衣江岸边,旁边是一个冠如华盖的苍老槐树,门口撑杆上挂着一面灰青旗帜,迎风飘摇不已。
青旗上分明写着:苦茶,酸酒。
既是茶肆,也是酒摊。
只是以这名字来看,怕是有不少人要望而却步了,人家写的都是香茶美酒,为何这家独一份的苦茶酸酒,令许多人不解。因这家地处偏僻,距草鞋渡口还有些距离,旁人自不会往这边来坐,倒是有些嘉州本地的喝了一次肆中的苦茶或者是酸酒后,竟觉得好喝,之后便日日流连于此,一日不喝这茶酒,便觉浑身难受。
故而这家喝茶喝酒的客人都是些不急渡江抑或是不为渡江而来的,且时常都是些熟悉面孔,或可引为同道中人。
茶肆之中畅饮的客人倒是三教九流的都有,或为行商,或为坐客,或混迹江湖,或流于市井,之间倒有一个头发蓬乱带着一破烂斗笠的斗鸡眼老头,不知名不知姓,须发尽白,唯一可知的就是老头是个船夫,而他的渡船就在江岸边,船绳拴在这家茶肆旁那颗有些年头的大槐树须三人合抱的巨大躯干上。
斗鸡眼老头也不取下斗笠,就这么戴着,颇有些白发渔樵江渚上的感觉,老头所坐的桌上放着一壶茶,两个茶碗,令人茶肆中的客人都奇怪不已,甚至有些佩刀佩剑的江湖人还眼神阴鸷且警惕地瞧着他,因为他浑身都散发出一种古怪的气息,而这种气息,绝不是市井乡民身上能够具有,更不该存在于这么一个邋遢的古怪船夫身上。
这种古怪的气息,被称之为,杀气。
杀气也作戾气,非是身上背着几条人命难以具有,这也是为什么那些江湖人看着他的眼神如此警惕古怪,这个老头不简单。
一壶茶,两个茶碗。
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到来。
更古怪的是,斗鸡眼老头日日都在此地喝茶,苦茶,但,从不饮酒,船就拴在江边,他倒也不去摆渡过江船客,丝毫不担心没有活计,斗鸡眼老头倒是从不欠账,因为这家茶肆从不收他的账,这便是另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了。
难道这个老船夫和这家茶肆之间有什么关系?
答案似乎是否定的,因为这间茶肆老板的闺女像是万分嫌弃这个斗鸡眼老头整日来蹭茶喝的行为,时不时给他好脸色看,茶肆老板对老头倒是十分恭敬,还亲自为他煮茶换水,让闺女给他换一壶热茶去。
茶肆的少女一脸闷闷不乐的接过茶壶,眼眸中还带着几分不悦神情,气呼呼地将茶壶“摔”到斗鸡眼老头身前的桌上,然后提起之前那一壶已经凉了的苦茶,又气呼呼地走回去,还不忘回头刮上一眼。
可见少女对着斗鸡眼老头的嫌弃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其实少女也不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孩子,只不过这个船夫模样的老头整日里来自家茶肆喝茶,不给茶钱就算了,以自己父亲乐善好施的性格,经常会不收一些孤寡老人的茶钱,少女对此也是十分地乐意不怼,可这个斗鸡眼老头实在是太过得寸进尺,真可谓是跋扈恣睢了,殊不知自家小门小户小本生意?
正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对这种人就应该把他赶出去,何必给他这么多好脸色,可父亲却总是乐呵呵地告诫自己不要去招惹人家,说什么你刚出生的时候这位老人家还抱过你呢。
这话可把少女气个半死了,刚出生?到现在已经十六年了,那岂不是这老家伙在自家蹭茶蹭了十六年。
一年三百六十天,一日茶钱五文,十六年,那岂不是……岂不是好多好多钱?
反正少女也算不清楚,不过算不清楚有算不清楚的说法,好多好多钱就是数不尽,数不尽就是足以令父亲倾家荡产的巨额银钱,想到此处,少女对这个斗鸡眼老头就更是怨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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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江边从来都不是个安生的地方,自许多年前的哪场诡异而迅速的剑客之战后,草鞋渡口就成了许多江湖人热爱的决斗之处了,或许是想沾一沾那“鬼剑”的戾气,使得自己看起来更凶神恶煞一点,抑或是想像那“鬼剑”一般一剑成名。
一息之间,一剑杀了十一人。
殊不知许多自称为江湖侠客,名门正派的人连只鸡都没宰过,哪里能想象到当年的一个刀疯子一个剑疯子先后出没江湖,杀得那些名门正派连大门不出的气概。
不过比起魔刀屠杀平民无辜来看,鬼剑倒像是个真正的侠客,剑客。草鞋渡一战后隐匿江湖,从未对手无寸铁的人下过手,草鞋渡的那一剑算是他成名江湖的第一剑,也是最后一剑。
一剑令人闻风丧胆,与魔刀相比有过之而无比及,只可惜鬼剑闻名之时,魔刀已然退匿江湖,消失不见,也许是良心发现,又或者是为了逃避整个江湖的“追杀”,反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如今不知是老死了还是依旧存活于世,做了那么多孽,没几个人希望他能安然老死。
只有那寥寥几个人能够明了,老死远比被人一刀砍死更为痛苦。
只可惜那两个人生不逢时,鬼剑出世只是魔刀已然隐匿,之后鬼剑一战后也不复出现,若不是如此,不知此二人谁更胜一筹,又或者能借鬼剑之手,屠了那泯灭人性的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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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许久,如往常一样,斗鸡眼老头的对面仍没有人坐过来,老头依然如旧,为另一只茶碗倒上热茶,然后自顾自的饮尽自己的这碗苦茶,也许今日仍会是人走茶凉的情景,但至此时,从茶肆外走进三个青年来。
一个灰青薄氅的白衣秀士,两个身形俊朗的青壮刀客。
空气突然变得诡异的安静。
茶肆里的那些江湖人眼睛一个个的都眯了起来,带这些不善,也带着些警惕。
如同看老船夫一样。
因为他们身上有着相同的戾气。
“他们”指的自然不是那个身披薄氅的白衣秀士,那白衣秀士更像是个病弱书生,哪里会有什么戾气,“他们”指的是白衣秀士身后的那两个抱着柳叶长刀的青年。
柳叶长刀,难道是新安镖局的杨门七子?
有一些江湖人不禁想道,既然混迹江湖就没几个是身家清白的,因为江湖人并不是个有稳定收入的职业,其中诸多歪门邪道更不足为外人道。
茶肆的角落处的几张桌上七八个面目凶煞的男子将手中兵器紧握,低声交头接耳起来,神色十分的警惕慌张,说话间还不忘注视着那两两个青壮刀客的一举一动。
“什么?你说他们就是杨门……?”有人低声惊呼,一双称得上歪瓜裂枣的眼眸睁得巨大,作惊恐状。
话语未尽,其中就有个桌前摆着一双开山斧的精壮黑大汉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找死不成?你看他们怀中抱着的那两把刀,是不是柳叶刀?”
那眼珠一大一小,长得歪瓜裂枣的那人道:“好像是。”
“什么好像是,分明就是,你看那刀身狭长偏细,弧度似柳叶一般无两,不是柳叶刀是什么?”黑大汉斩钉截铁道。
杨门七子的称谓是从徽州传过来的,据说是徽州新安镖局的老东家有七个义子,个个刀法精湛,虽然至今江湖人所见也只有六个,但那杨门七子一个比一个强,那杨六郎人称刀疯子,栽在他手里的盗匪强人无数,可见那还未浮出水面的杨七郎到底是何等的恐怖。
殊不知那杨七郎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小少年,而且身体瘦弱,压根不会什么刀法,却因那西陵镇传出的“杨门七子”的称谓,将江湖上那一批深感杨氏兄弟恐怖的人吓得畏首畏尾,也是笑谈。
那几张茶桌上还有一个獐头鼠目的瘦子剑客面色十分不屑,一副瞧不起他们如此胆小若鼠,嚅嚅诺诺的样子,道:
“花奎,你一个两百来斤的大汉,何必要怕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你看他们手中那把没什么斤两的狭窄长刀,能顶得住你开山斧的重力一劈吗?就算他们是你口中的什么杨门七子又如何,杀人越货的活计还干得少了,大不了砍杀了他们,一走了之,谁能知道是我们干的,为何要畏之如鼠?”
皮肤黝黑的精壮大汉冷笑了一声,皱眉道:“畏之如鼠?要是能保命,畏之如鼠又能怎样?”
瘦子剑客眼眸冷漠且阴鸷,冷哼一声,“哼,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什么杨门七子,都是江湖上那些无聊之人惧怕新安镖局的势力所扯出来安慰自己的噱头而已,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有多厉害?只是你好歹也算是个被官府通缉的狠人,没想到如此废物。”
眼珠一大一小的那人嘴角微蠕,终不敢插嘴,眼前这七八个人都是临时聚在一起的江洋大盗,原来拉扯起来的队伍因为各种原因散了,这次聚集,就是为了重新在江湖上杀出一片天来,而他自己是这些人中最没有话语权,当然也是最弱的一个。
只可惜着七八个人因是临时起意,又各自不服气,暂还没个头领,特别是那皮肤黝黑的精壮大汉,与那瘦子剑客,原都是一山之主,有名有姓,上了官府通缉的匪人。
瘦子剑客名叫充虎,原本在川地的某个山林中落草为寇,以打家劫舍为生,不想有些名门正派的弟子,为了扬名江湖,聚了不少人将自己的手下屠戮殆尽,剩余的也交给了官府,要不是自己还有些攀爬山岩的本事,怕也是难以幸免于难,故心中已是怒火难消,最厌恶那些自诩名门正派却还是要靠杀人扬名的货色。
在他眼里,那所谓的杨门七子也是一样的,无非靠着新安镖局的名声,作威作福,别人不敢招惹他们罢了,若是落在自己手里,肯定要将他们活活折磨致死,以泄心头之怒火。
瘦子剑客越想越怒,提起桌上的刀就朝那三个面色不一的青年走去。
“呵呵。”精壮黝黑大汉嘴角冷笑,别人都以为他是个虎头虎脑只知道砍杀的粗人,却不知他粗中有细,心思通透,借刀杀人这种手段无非是手到擒来,他故作畏惧不敢出头的模样,激将瘦子上去挑衅,最终肯定会得罪杨氏兄弟,最低也是个身受重伤的结果了,如此一来,谁还有资格跟自己争抢头领的位置?
杨门七子是什么货色?这七八个人一同上也不一定是那两人的对手,什么两百来斤,什么开山重斧,遇到这些狠人只有束手待毙或是跪地求饶,想及此处,黝黑大汉两眼微微眯起没放出一道惊冷幽光,呢喃道:“杨六郎,你杀我这么多兄弟,没想到到头来你兄弟还得帮我一手,呵呵。”
此时那瘦子还没有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提剑上前,冷笑道:“杨……”
只见一道冷冽刀光闪过,杨文敬长刀卷起旁边茶桌上的抹布,淡然地提起长刀,用抹布抹去刀刃上的一丝猩红之色,嘴角扬起,“废话真多。”
瘦子剑客眼眸睁得巨大,模样十分惊恐,像见了鬼一般。
杨文敬将抹布扔回茶桌上,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刀吟声想起,长刀入鞘,杨文敬复将长刀抱在怀中。
瘦子剑客应声而倒。
死了。
临死前满脸的不可置信,我,我都还没说话他凭什么杀我……
也许瘦子刀客临死前是这么想的,可惜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嘶!
茶肆中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但是奇怪的是并没有人离开座位,也许是一具尸体不足以让他们如此,这一伙临时聚集而起的强人无一不是睁眼若铜铃,害怕被那瘦子剑客引火烧身,殃及池鱼,只有那个皮肤黝黑的精壮大汉面色如常,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去招惹那两个人,他们也懒得在自己身上动刀子。
而且,比起杨六郎,这都是小场面。
除了茶肆老板的闺女,那个斟茶倒水的少女。
她吓得面目惨白,虽然来自家喝酒饮茶的人中有许多都是提刀带剑的江湖人,可是她还从未见过有人敢在茶肆中杀人。
父亲说这是那个斗鸡眼老头的缘故,可是少女不信。
少女月牙般的清澈眼眸睁得巨大,看向杀人之后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那个青壮刀客,还有他身边那两个同样面色如常的青年。
两个青年中有一个也是刀客,他没甚什么神色上的波动倒也勉强说得过去,但那个病弱书生般的白衣秀士怎么也……
他们是正常人吗?
少女猛然扑进父亲的怀里,小小的身躯颤抖不停,青涩水灵的眼眸看向人群中的那个带着斗笠的古怪斗鸡眼老人。
因为父亲说,有他在,不碍事的。
少女只能选择相信。
老船夫仍是自顾自的斟茶,饮茶,一气呵成,丝毫不为眼前那一逝而过的杀人场面而感到惊慌。
白衣秀士面带微微笑意,坐到斗鸡眼老头的面前,两个怀抱长刀的青壮刀客分立其后,茶肆中的诸多江湖过客都惊奇不已。
这个白衣秀士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杨氏兄弟保护他,而且还是两个。
众人不解,但是很显然他们不会主动来告知答案,自己也不敢上前询问。
白衣秀士捧起眼前的这碗尚有余温的苦茶,抿嘴饮了下去,之所以抿嘴,是因为这苦茶一看就是便宜货色,碎叶极多。
苦茶饮尽,空余茶碗和碗中的若干茶叶碎末,白衣秀士将茶碗放回桌上,如漆的眼眸注视着眼前白发苍髯,低头饮茶,不见全貌的老船夫。
面目和善的茶肆老板摸了摸自己闺女的头,对她安慰的一笑,然后松开抱着少女的双手,兀自提了一壶刚烧开的沸水,撒下许多苦茶碎末,提到茶桌前,为桌上的白衣秀士和老船夫分别斟得满满一碗苦茶,然后换下已渐凉的茶水,蓦然退去,整个过程中不发一语。
他只需要如此就行了,其余皆不是本分。
白衣秀士又捧起茶碗,吹散水面漂浮的茶叶碎末,淡淡地抿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碗,随意道:“喝惯苦茶的人,也就再沾不得其它茶水了,没味道,您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老船夫轻轻地抬起头,望向白衣秀士和他身后的两位青年,苍老的眼眸中已是神采涣离的意味,随即又变成了苦笑,“你们要是再不来,我可就要闲得发慌了。”
白衣秀士粲然一笑,“不如跟我回徽州养老去。”
老船夫一口饮尽眼前茶水,连带着许多碎末也一并灌入喉中,喉结咕噜上下晃动,发出极有规律的沉闷声响。
老船夫将茶碗扔到桌上,茶碗在桌面打了几下摆,最终归于平静。
老船夫忽地直起身来,跨着老迈的步伐走到简陋柜台后的少女身前,难得一见的和蔼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枚绿色玉佩,递到少女的手中,少女面色茫然,但紧张之余做不出任何的反应来,如傀儡般的收下了这枚玉佩,微微赧颜。
斗鸡眼老头又朝茶肆老板淡淡地点了下头,其中似乎有些感谢的意味,不尽为人知,也许那个面善的中年男人明白他苍老眼眸中的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意味,和许多不愿为外人道的故事。
“走吧。”斗鸡眼老头面无表情地对白衣秀士道。
白衣秀士柔声轻笑,浅浅揖了一礼,然后跟随斗鸡眼老头离开了茶肆,往青衣江边的那颗老槐树去了,因为,老头的渡船系在那里。
这一行人的离开终于使茶肆中的许多江湖人都松了口气,望着躺在茶肆里的那具瘦子剑客的尸体,胸口还残留些心悸之意。
名叫花奎的黝黑大汉得偿所愿成了一群强人的头领,然后带着这些人将瘦子剑客的尸体抬了出去,他们是强人,自然不可能去报官什么的,只能说这瘦子死也白死,混了这么些年江湖还不明白什么人惹得什么人惹不得的道理,死也该死。
蓦然间,小小茶肆中的人已走了大半,茶肆老板看向闺女的眼眸中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湿意。
少女紧张的心情在那群人离开之后逐渐平静下来,一脸懵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那老头,是谁?”
中年男人沉默不语,没有回答女儿的疑问,但他胸腔中似乎有一道微弱却执着的声音要迸发出来,被他狠心压制下来,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啊,是你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