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梧刀客面无表情,并没有把杨文远放下来的意思,更没有打算回应他。
杨文远耷拉着个脑袋,心想怎么求饶也不管用了,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满脸堆笑说道:“我大哥叫杨文恭,是西陵镇新安镖局的镖师,大侠给个面子……”
杨文远如此说倒是动了点脑筋的,六哥杨文方是什么脾气秉性他能不知道?想来在江湖上也不会留有什么好名声?肯定得罪了不少人,要是贸贸然报出他的名字,到时候惹到什么他的什么仇家,岂不是自讨苦吃?虽然家里老头说六哥杨文方的名头在外面比新安镖局还管用,但是大哥杨文恭行事谨慎有风度,从不会无端得罪别人,名声肯定比六哥好多了。
杨文远这般想着,心道说大哥的名字定然好些,最重要的是让这个壮汉大个子知道自己是出身新安镖局,不能随便欺负。
“刀疯子杨文方也是你哥?”魁梧刀客终于出声,并且一开口就提到了杨文方的名字,他低下头意味深长地盯着杨文远,顿了一下,旋即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冷笑道:“那我就更不能放你下来了。”
完了,真遇见六哥仇家了,杨文远面如死灰,放弃了挣扎的打算。
苏永年在一旁将这些话都听进耳朵里,视线却仍停留在黄时雨二人及他们面前的棋枰上,对杨文远此时的窘境不理不睬的。那魁梧刀客知道了自己手里提着的是杨文方的弟弟,却没有立即发怒,可见这人和杨六哥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许根本不是什么仇家,只是看着杨文远在别人对弈的时候不守规矩,给他一点小小教训罢了。
此时坐在窗边的两位少年棋手仍在专心致志的落子纹枰上,恰此时双方在左上的序盘布局的角逐已接近尾声,那京城少年布局水准果真不比黄时雨弱多少,甚至还略胜半筹,由于黄时雨所执的白棋先手抢占上边大场时被黑子靠压紧逼,先冲再接虽是好次序,但如果黑棋跟着接上,会使得黑棋右边模样宏大,一时间白棋难以措手。
京城少年后手布局,竟能占了黄时雨的便宜,一应后续变化极有可能已经被他计算了去,此时黄时雨错了一步便是入了人家陷阱,失地不说,还得失势。
又行了几手棋后,黄时雨陷入长考。
而京城少年手托着腮帮,欣赏着窗外的景色,明亮的眼眸间透露着一种洒然之意,好似对眼前的棋局胜负浑不在意。
行客楼中的看客们却是一个比一个的着急,不是说昨天这个少年小胜黄时雨半子是因为占了先手,后又得了他身后女子指教的缘故吗?怎么如此的厉害?这蒙着面纱不露真容的女子到现在为止也没出过一声啊,难不成这少年竟是个货真价实的?
黄时雨虽不是新安弈派青年棋手中最拔尖儿的一个,年后又输给了府城的祝家公子,名气大跌,但此时多少也代表了徽州人的脸面,众人自然同气连枝,独为他着想,盼着他能胜过那位清秀的京城少年。
黄时雨落子了,落子的声音很轻,白色棋子被黄时雨的指尖轻轻按压在棋枰上,然后缓慢地往前推送了一线。
冲。
苏永年深邃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赞赏之意,这一瞬的变化却恰巧被京城少年背后的女子看在眼里,蒙纱女子明眸微缩,看向苏永年的目光中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看来你对这手棋已经有把握了?”望着棋枰上新添的这颗白子,托着腮帮的京城少年轻声笑道:“上楼时听见那些人议论才晓得,呵呵,没想到你在徽州府还挺有名气的,黄时雨,这么多人都来看你下棋,我上楼时连楼道都被围的水泄不通了。”
黄时雨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少年为什么在刚上楼的时候没有说这句话,却偏偏要在现在提及,他瞥了眼对面这位棋力不弱于他的少年棋手,轻描淡写道:“下棋便就是下棋,和名气有什么关系,况且那些虚假名气对我而言也不尽然是好事。”
京城少年不置可否,懒散靠着椅背上,缓缓说道:“这话却说的不对,这世上万种特别是弈棋一道,和名气大小密不可分,若非如此,怎会有棋圣不棋圣的呢?”
黄时雨冷笑道:“想当棋圣的人太多,我却不感兴趣。”
京城少年从棋奁中取出一子,捻在手指间,露出弧度非常完美的和煦笑容,“这一点倒是和我一样,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叫陆奕燮,后面的是我姐姐。”
自称为陆奕燮的京城少年表明了自己与后面的蒙纱女子的姐弟关系,尽管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能猜得到。
陆奕燮黑棋堵住了黄时雨白棋的一头出路,之后白棋接,黑棋也接上,正是之前显而易见的落子次序,结果也很显然,黑棋右边模样宏大,场面上看来肯定是白棋吃了亏的,而且不小。
但这毕竟是黄时雨经过长考而选择的应对,不应该会流于肤浅表面,里面定然还有文章。
就在众人如此想时,黄时雨行了下一步棋,白棋小飞。
京城少年陆奕燮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古楼里的众人看了这手棋过后,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思。
“好棋!”不知是谁称赞了一句,然后又听见他小声赞叹道:“既削弱了黑棋模样,又产生了白尖、黑挡、而后白断的后续手段,这一点选择得极妙。”
“黑棋模样仍是不错的,但白棋此一手已经极大的破坏了黑棋接下来的攻势,这一手棋价值不小,看来黄时雨也并非是传闻中那般空负盛名,果真有些门道。”
众人悄声议论,被魁梧刀客拎在手里的杨文远却一脸的不屑,嘀嘀咕咕道:“什么门道,这不是常识么?”
寡言的魁梧刀客冷冷地往下瞥了一眼。
杨文远赶紧闭嘴,老老实实作壁上观窗边棋局,生怕身边这大家伙发怒真把他扔新安江里去。
陆奕燮虽然看起来十分洒脱大方,行棋时却毫不相让,黄时雨既然想了这么个好法子削了他黑棋右边的模样,他自然要礼尚往来让白棋多吃些亏。
陆奕燮不甘示弱,在妥善地应对了白棋的后续手段后,巩固了实地,形成与白的模样相对抗的局面。
于是白棋七路扳起,黑棋退,白接,黑飞。
白棋先后两手棋试探黑棋应手,接下来无论是打是立,白棋都将有所利用,但是黄时雨似乎误算此局面,大概是以为黑棋只能接,白棋再曲,接着黑若四路扳,白可一路断,几手后成劫,所以白棋曲后,一路的扳是白棋掌握了先手,成为这一结果,于白有利。
但是黄时雨没有意料到的是,黑棋竟有二路挡下的强手成立。
这一棋的误判让白棋在左上的局势瞬间变得不好。
黄时雨没有过多的沉浸在一时失利的阴霾之中,将战场转移到右上,然而有右上座子优势的白棋并没有取得小局面上的优势,只七八手,以下几手都是定式,双方在右上达成一种很微妙的平衡状态,但棋局至此,算下来白棋有损失了近一手棋的感觉,全局上明显黑棋占优。
黄时雨神情在此时终于变得凝重了些,他毕竟不是清心寡欲的人,甚至说得上有些许桀骜,或者说是偏执,无关于名声,只是单纯的想要赢下对手,证明自己。棋手中很少有真的将胜负看得很淡的那种人,更何况黄时雨还是这种不负少年头的年纪,道家的“无为”并不适合他。
黑棋右下守角的态度比较明了,白棋挡,黑棋二路飞,白所得有限。
杨文远不由自主地孑然一笑,一副幸灾乐祸模样,如若不是那刀客在他旁边,杨文远恨不能立马出言嘲讽一番。
杨文远在半空中狗刨了几下,将头转过来朝向苏永年,小声抱怨道:“好啊你个没义气的,师兄在这受苦受难,你都不打算关心一下?”
苏永年无奈地摆了摆手,装傻充楞将话题转移,问道:“你有没有觉得黄时雨这几手棋很是眼熟?”
杨文远双脚早已离地多时,摇摇晃晃,但这丝毫不妨碍这位知行棋社易先生的“高徒”面色慵懒且得意洋洋地回答道:“呵呵,早就看出来了,黄时雨的这几手棋的路数分明就是学我程师兄的。”
苏永年默然点头,知行棋社中是有着百余张程汝亮与易先生对弈的谱存在的,最近的棋谱大概是开春后程汝亮赴往婺源三清山前与易先生的对局,而最久远的就难说了,都是些旧谱,连杨文远都记不大清,反正有些年头,纸张是潮湿的,墨迹也很是分散,但比起其他柜子里的那些早已化为一滩漆黑的棋谱却要好上太多,这还得多亏了杨文远,他从小将大师兄程汝亮视为目标,于是养成好习惯,每次师兄与先生对局时他都要将棋谱记录下来,然后小心私藏,并未被放在易生潮的柜子里,才幸免于难。
苏永年看过那几张旧谱,也见识过在徽州府大名鼎鼎,象征着新安弈派新旧交替的棋谱——覆新七局,令他奇怪的是,这些旧谱中的着棋路数与覆新七局似乎有些不同,为此他曾请教过易先生,易先生听闻后,不免一哂,却没有答他。
而杨文远却隐约告诉他,覆新七局只是个给旁人看的幌子。
“看来黄时雨对程师兄的棋路很有兴趣啊。”苏永年回想起之前杨文远说的话,若有所思地说道。
黄时雨这几手棋分明用了程师兄下棋的路数着法,却收效甚微,可见问题之所在,若真是程师兄不差一招的守成妙手,又岂会如此?
此时杨文远却撇了撇嘴,道:“只怕是照着程师兄覆新七局的棋谱,学了个皮毛,难不成以为我程师兄的棋路真的只靠那几局棋谱就可以窥得清的?”
苏永年点了点头,深以为然,至少他的眼睛不会骗他,程师兄在覆新七局中所展露的棋路与之前大不相同,可见程汝亮在与新安派首汪曙老先生的对局中仍然隐藏了许多东西……
这位素未谋面的程师兄,实力深不可测!
“黄时雨误判局面过后,本就处于劣势,还妄想着用程师兄胡编乱造的着法扳回局面,却没曾想过他哪里有咱师兄化腐朽为神奇的境界,黄时雨想要管中窥豹,自以为已见全貌,却不知道他所看见的连“一斑”都没有。”杨文远打心里佩服程师兄,自然也不免顺带着同情一下黄时雨。
苏永年眼眸里露出一抹调侃地意味来,“白棋此着虽所得甚少,但毕竟是得利了的,单凭此也不能说什么,不是吗?”
杨文远嘿嘿道:“你当我瞎了吗?明明能取大利,却为了小有所得而沾沾自喜,岂不是个傻子?”随即眼珠子骨碌一转,忽然道:“原来你在试探我,喂,我可是你师兄,长幼有序懂不懂?”
苏永年抿嘴笑了一笑,道:“师兄倒是什么都知道。”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这一声师兄显然让杨文远十分受用,他一脸骄傲模样,丝毫不记得自己到现在还被人拎在手里的事情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憨态可掬。
此刻距棋局开始才过了半个时辰不到。
陆奕燮与黄时雨的对局正如火如荼的进行,行客楼上的气氛也变得愈发紧张了起来,不过这楼上除了那陆奕燮身后的女子,恐怕没有一个是不希望黄时雨为徽州人争口气赢下此局的,刚才苏永年两人也确实听到看客们说起,昨日陆奕燮执白先行中盘落于下风,便是因为这个女子指点了一句,才堪胜黄时雨半子,虽然有些不合规矩,却也可见得这位自京城而来的妙龄少女棋力不俗,绝非是个该立于陆奕燮身后的陪衬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