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五 复始 一
作者:流央花雨      更新:2019-10-16 12:58      字数:3929

江府似乎又迎来了久违的不宁,整个府邸上上下下的丫鬟小厮们皆聚于一处,每个人面色凝重。江储文阴着脸坐于正庭之中,对面整齐划一地站着一排下人,个个面色惶恐,仿佛已经料到其事不祥,以及主上的心中不悦。

“说!到底是何人昨夜偷偷窃入我房中盗走账录的!”江储文猛拍案几怒斥,吓得对面的下人们无一不连忙跪地大骇。只是他们几句不知却让他愈加恼火。不知是何人昨夜趁着江储文留于书房偷入他寝室窃走他视若命根的账录,今早便将所有在他身边服侍或打扫他寝室的下人们召来此处逐一盘问。

“你们真是胆大妄为,我平日里供你们吃穿用住,你们倒好,还偷起自家主子东西来了!还合着外头人里应外合害起我来了!”

“大人饶命……小的们不知啊……”

“不知?好……不知。来人!把他们的腿都给我打断了,看这帮家伙日后如何吃里扒外!”

又是一番求饶喊冤叫屈,只是对方正在气头上,似乎丝毫不起成效。眼见一旁的家丁正提着木棍上来,周辰蓦地上前劝说:“大人息怒,如今这细作还未找出,若如此责罚下人也当问不出个所以然,不如等查出这幕后之人在做责罚也不迟。”

“等?哼!你有什么本事找出那人!倒不如打得他们自动招认一了百了!”

“大人……”

“周辰,你何时这般会体恤下人了?”

“……”

江储文目光锐利,扬手号令,“打!”

“晚夕!晚夕不好了!”远处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被唤作晚夕的女子不自觉放下手中的杂物,打量面前气喘吁吁跑来的女子,那女子头上不免冒出几点汗珠,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

“你如此急躁是为何?”

“家主不知发的什么怒,将在身侧服侍的下人们皆召去前院,还扬言要打断那些人的腿,你也是前一阵子才被安置去家主寝室打扫的,若缺席家主怕是会怪罪啊!”

她二话没说提起步子就朝前院的方向去,果然到底是何处出了纰漏才会让江储文发现了把柄。她也顾不上多想,只奋力朝着前院去,万一她缺席自然会让江储文对她疑心大起,届时便更没有机会接近他了。

“啊……”她也不知是撞上什么人,骤然停了步子望向来人,男子一袭深蓝色的袍子,眼神不自然惊愕飘然,望着这横冲直撞的丫头。

“大公子好。”晚夕下意识行礼,此人正是江储文的嫡子——江烨。听闻此人素来放荡不羁、喜好玩乐,沉迷花街柳巷,后来江储文托人于其办了个督县这才渐渐安定下来。只因这个职位他亦极少回府,大多时间都守于督县府,因此晚夕对他也没有什么过深的了解,只知道府上有这么一个大公子罢了。

“你这急急忙忙的是往何处去?”

“回大公子,家主今日召下人们于前院审视,听闻是家主丢了什么东西,小的只顾忙活杂务未听得什么风声,方才有人提醒才赶紧赶去的。”晚夕打量一眼江烨望她有些微妙的眼神,续道:“……不想……竟冲撞了大公子。”

“不妨。我爹现在何处?带我去。”

“啊?”

“啊什么啊?走啊!”

“哦……”

晚夕也不知江烨是为的什么,心里琢磨几分,便又任由身后的人跟着。

“家主……”晚夕望着满脸怒色的江储文,提着胆子行了个礼,因为她的出现恰巧所有刑罚就此终止,江储文皱紧眉头,缓缓将视线落在迟到的女孩身上,于此眉头又稍拢了拢。

“跪下!”果真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出其不意的大吼震得晚夕不禁打了个寒噤,她双腿不听使唤的扑向地面,由于太过大力,不知是沙石还是什么疼痛席卷而上,弥漫整个膝盖,如同千万寒针刺入脊骨。“说!干什么去了!”晚夕不敢瞧对方的眼睛只低头吟声,“回家主,方才小的在浣衣坊浣衣,并未听得家主召下人们来前堂……也是……方才有人通告小的一声才急匆匆赶来的……”

“这就是你的借口?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我训话的时候缺席?啊?来人!先将这丫头给我杖责三十!”

“是!”

晚夕望着两个握着棍棒的大汉朝她走来,吓得头上大只大只的汗珠往外冒。

“爹!”江烨恰在此刻上前唤了江储文一声,只是此言不及时,一根棍棒仍是毫不留情地打在女孩身上,晚夕后背像是被开水烫了似的火辣辣的疼,还好江烨来的及时,这第二棒才没落下。“您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责罚下人,况且这丫头说了她是当真不知。”

江储文见自家儿子的到来还为此大吃一惊。“烨儿?你怎么回来了?”他眉眼一斜,“哼!你什么时候还懂得体恤下人了,这些事你不是向来不曾过问的么!”

“大人,大公子也是善意之举……”周辰想再劝说,却被江储文一个冷眼挡下。

“爹,我能帮这丫头作证,方才她是来迎我回府才误了时辰的。”不知道江烨是出于什么心替她说好话,晚夕只是为此一惊,随后瞟见他对她使的眼色,这才提起颤巍巍的嗓子应和,“是啊大人……大公子其实一早便回来了,只是大人当时不在府中……小的……小的便招待着大公子。”

“是我托她帮我忙得。还有啊爹,这什么消息泄露出去了也未必就是府中人所为,如若是府外人趁夜潜入江府盗走何物您就如此责罚下人岂不使他们白白蒙冤。”

许是江储文思虑几分江烨所言觉得颇有几许道理,这才敛了敛自己暴躁的脾气,只双袖背后不多言半句。江烨连忙招呼着跪着的下人们起身,齐声道了句谢家主,便一一退下。他见江储文怒气未消,上前道:“爹,府中出何事了?”

“你还好意思问!你不是不回江府吗?现在回来作甚?”

“我那是气话您也当真。到底出了何事让您如此大动干戈?”

“不就是我那账……”呼之欲出的话戛然而止,江储文做贼心虚似的硬把话咽了回去。

“账?什么账?”

江储文一甩袖,“唉!无事!”

“爹你是不是又私吞官税、私缴民银了?我身为望都城县官,日日夜夜为百姓伸张正义、打击贪官污吏,没想到自家父亲便是个首要例子,若被百姓知晓您让我颜面何存呐!”

“什么颜面何存?我托人给你办个县官,你倒好!管起自家老子来了!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江府么!”

“为了江府?又是为了江府,您就是如此为了江府的?十年前你害死我娘也是打着为了江府的旗号的!”旧忆翻涌而上,江烨皱紧了眉头,蓦地甩袖而去。

“臭小子,你别拿你娘的事来压我!你给我回来!有本事你就别认我这个爹!”

月光在竹林旁的身影上渡上一层银辉,深蓝色的袍子却与翠绿的竹格格不入。“吱——”不远处的木窗不知被何人打开,只是这声音听得江烨极其不舒服。“大公子?”江烨未曾搭话,晚夕便随着月光到江烨身侧。只听他淡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公子,奴婢晚夕。”

“晚夕……”他抬头打量几许站于身侧的女孩,玩味一笑,“瞧你这楚楚可怜的样……倒也是个令人惋惜的丫头。”

晚夕一时不知如何回应,遂沉默以待,良久江烨又道:“你如此拘谨作甚?坐下便是。”她望了江烨坐着的石凳,“奴婢不敢。”

“啧……我最讨厌这些繁琐的礼节,什么敢不敢的,我会吃了你不成?”她这才不情不愿与身旁的人同坐。

“你不要觉得不自在,我这个人很好相处的。”

是啊!的确很好相处,和下人们打成一片、赌博、**哪样不会,江储文哪次不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气得吐血;年纪大了好不容易偷得官税、搜刮了些民财好给自己养老送终,却险些被自己”刚正不阿”的亲儿子揭发,闹得哄堂大笑。想来这二十年江储文也被他气得半条命都没了。江烨见她发怔,盯了她半响,晚夕这才回神支支吾吾的回了声嗯。

晚夕望着远处的湖水被月光洒满了一片,波光粼粼。“今日多谢大公子,如若不是大公子出手相助,晚夕这条腿怕是没了。”江烨嘴角蓦地扬起一抹轻笑,忽的凑过来,“怎么谢?以身相许么?”许是江烨的幅度过大了些,晚夕妄图逃避这个距离,却不料二话没说就从石凳上摔了下去。

“来。”她打量着对方伸过来的手,起初不想迎上,却怕对方心起疑虑这才抬手过去。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水性杨花且一无是处?”

“何意?”

他蓦然抬眸望向夜空中的那一轮月,眼底悄然间翻涌出几丝悲凉。“想知晓我的过往么?”

“愿闻其详。”

“我娘在我年满十岁时便去世了,而间接酿就这结局的便是我自己。我娘是臣子之女,后来因年少轻狂疯狂地爱上了我的父亲,二人相爱后许下海誓山盟,并辗转求得双方父母赐婚。日子一开始过得很顺利,她本以为父亲就是她值得托付一生的人,可不曾想人心是会变的。父亲爱上了一个青楼女子,并决定纳她为妾,大婚当日我娘痛心欲绝,大病一场,此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谁知那姜氏亦是个心胸狭隘之人,进江府后处处刁难我娘,她身为臣子之女、正房之妻,活得卑微得却不如一个妾、一个青楼女子。很快姜氏便有了身孕,我爹自然对她宠爱有加,对我娘更是冷淡至极。我当时年纪尚小受奸邪之人挑拨,气不过往姜氏的安胎药里添了些堕胎药,果不其然,她的孩子死了,我爹坚定不移地相信姜氏的话——是我娘害死了姜氏的孩子。他那段日子便一直对我娘闭门不见,我娘就日日夜夜守在他门前,那年寒冬,她亦如此顶着大雪跪于那处,任谁也劝不动。她本就体弱多病,再加上寒雪侵蚀她终是带着遗憾倒在皑皑白雪之中,不再醒来。而我……连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也没有。”

世人皆道江家大公子为人放荡不羁、薄情寡义,只是此刻却又像个多情之人,令人可怜。可能是因为对于这个人名叫江烨,所以任谁亦无法相信这段凄凉过往出自他身。

晚夕隐约之间可瞧见对方眼里暗藏的思绪,她不知是否是真情流溢,因此不作任何猜想,也不否认或认可任何。她亦不想做表面文章此时来安慰面前这个人,毕竟并不熟络,如此会让她自己显得更加虚情假意。

“大公子当初年少无知,情有可原。”她缓缓道:“况且,何人于自家母亲不恭不敬,甚至有意害之,为人子女定当心怀恨意,此之谓人之常情。”

江烨蓦地望了一眼说得有些轻描淡写的晚夕,长长呼了一口气,“许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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