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薛炎尚未记起来这番事,他眼前只顾着这四年未见的挚友。布衣友人摇身一变成为这月国最尊贵的圣人,他除了开始惊诧之外,竟然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件事。
姚越,不,现在已经恢复真名的月琛拉着挚友面目含笑,目光流转看向正深低着头心虚不已的二人。
“陈副将,月琛早已听闻在战场上您舍命保护了薛炎多次,月琛再此谢过!”说着月琛深深的向陈万里行了一礼。
陈万里吓的瞬间跪下,“臣不敢担礼,副将保护将军本就是职责所在!”
月琛扶起陈万里还在颤抖的身体,“不,陈副将,你保护的可是朕这辈子最重要的朋友!如若没有薛炎,朕就真是孤家寡人了。我真的很感激你!”月琛不理陈万里的抗拒,硬是行了个大礼。
陈万里双手抖的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无助的看向薛炎,薛炎却微笑着点头示意可以接受。
天哪!受了当今圣人的礼,他老陈以后走遍天下腰杆都是笔直的,这可吹一辈子牛了。老父老母在天有灵啊!
月琛又转向那边被这一幕惊的目瞪口呆的许鸿,少年面目清秀,很有精神气,除了脸上此刻的呆滞有点碍眼外,其他看着都还不错。
含笑开口:“许将军的儿子,今年才十五吧,这次大胜仗表现很是优秀呢,你父亲来信可毫不犹豫的将你夸了一顿呢!”
许鸿闻言回过神来傻笑着摸摸头,紧张的说不出话。
“对了,这次你父亲来信跟朕请求了希望让你在清鸿书院学习三年,不知你意下如何?”清鸿书院啊!那可是天下学子挤破脑袋也想进去的最高学府啊!许鸿毫不犹豫直点头。
月琛看这许鸿的傻小子模样,不免生了些许逗弄之意。
眉头一挑,“那清鸿书院不比外面,很是艰苦,每日凌晨便得起床,午夜方可入睡,饭也吃不饱,你还想去?”
许鸿有点傻眼,这天下第一学府在年轻圣人嘴里怎跟个苦难营似的,苦着脸想了片刻道,还是想去,总比回家里去挨父亲的大棒子好。
月琛哈哈大笑,“逗你的,你跟你爹一样好骗,子若父啊!”薛炎脸上也浮起了一丝笑容,显然也想起了很久以前许将军来京见君,被时为穷苦小子的月琛和被断了月钱的他,一同利用同情心骗去五百两的样子。
许将军虽身形魁梧,长相凶狠。实际上却有一颗赤子之心,是难得的真正善心之人。
不然也不会被他们两人那简单的装可怜小伎俩就讹走身上所有钱粮,虽然后来他们心里有愧偷偷归还。但还是在身上意外发现许将军不知何时塞下的其它碎银。
那件事在他们俩一贯顽劣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迹。
在塞外的那四年,许将军一家对他的好他更是永远牢记在心。
许鸿性格很像他的父亲,正直又善良。而许将军虽然经常因为许鸿犯错打骂他,但夸奖起来也是毫不嘴软。
月琛的父亲虽然不是个好的丈夫,但是在卫氏掌控朝廷之时用尽心血将他藏起来,又为他清扫朝廷,在解除危险之后才将他接回来。
其实与月琛为友那几年,他早已看出月琛虽表面穷苦,但其实应该是不缺钱的,只是他不肯用那些钱罢了。
而他的父亲。。。。。
薛炎在心里嗤笑自己。
“今生我在一天,你就不要想进这个家门!”薛父暴怒的面容在他脑海浮现。
“小小年纪就对你后母肚子里的弟弟做出这种事,我薛正怎么会有你这种心狠手辣的儿子!”薛父当日讥言场景仍历历在目,日日成他梦魇。在边塞的每一天,在战场厮杀的每一刻,他脑子都回荡着这声音。
他想起他当时拼命努力的跟父亲解释他没有做这种事,父亲嗤笑着看他,日渐苍老的脸上满是不相信,“薛炎,你说你从小什么坏事没干过,这事难道还能是你后母故意拿她肚子里的孩儿害你不成!不是你干的还能是谁!”他的心渐渐冷下去。
他自小敬重却从不关注他的父亲不耐烦到未听他的一句解释,就在心里给他判了死刑,厌恶到甚至要和他断绝关系,赶出家门。
圣人传召之后,父亲竟然在殿上要撞柱以表明与他断绝父子亲缘的决心。他的心彻底寒冷下去,明明是五月芳菲,他只觉是深冬寒窖。
指甲深深陷入手掌心,留下一道终生难以抚平的痕迹。
最后,他接受了圣上抚慰让他去边塞的旨意,看了眼得意洋洋的卫氏,还有因成功和他断绝关系似乎嘴角含笑的父亲。随着陛下怜悯的目光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他多希望父亲能够喊住他,告诉他这只是一场玩笑而已。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耳边不停传来父亲关心安抚正在假装愧疚的卫氏的声音。贴心又温柔。
记忆中父亲从未这般关心过他和早已去世的母亲。
以后他就是别人的父亲了,有妻有子。真是幸福呢。
而他没有父亲了。也再也没有家了。
那夜他迎着暴雨跑去与姚越的秘密基地跟其痛饮一番,姚越心疼的握紧酒杯发誓日后必为他报仇。
薛烈眼中噙着泪,嘴角却含着笑。悲怆言,不必了,你一个尚未考取功名的学生怎能跟他吏部尚书较劲,却错过了姚越眼中的一丝暗光。
薛烈将身上所有银两甚至他最爱的佩剑都掏将出来交于姚越,姚越一脸恼怒拒不接受。
“你都给我,你可怎么办!”
薛炎抓住他的胳膊认真的看着他,“越兄,我知道你缺钱,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隐瞒身世,但我知道你必有苦衷且终有一天会告知于我。而这些是作为好友的我目前唯一能帮助你的了。”
薛烈年少俊秀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水和雨水。
姚越抓紧薛烈的胳膊,喉咙干涩:“我现在就告诉你!”
“不,越兄,我不想听,”薛烈摇摇头,“这对于你可能是种危险,我想等到有一天,你可以坦荡荡的以你的真实身份出现的时候,我们……”说着嗓音凝噎,“我们再来饮一杯酒!”
外面暴雨连连,百姓纷纷议论这十年难遇的暴雨,树被狂风折断,花草恹恹然,唯有这树洞内两人的挚友之情明亮如是,没有一丝污浊。
“越兄,我现在想去见一个人,你知道的。”薛烈望向远方,雨雾纷纷。
姚越了然于心的笑:“去吧,还有边塞注意安全,我在京城等你。”语气中全是对薛烈的放心与骄傲。
作为挚友,他心知与父决裂不会让薛烈颓废,以薛烈的傲气必然会在边塞闯出一片天。
两人拱手道别,少年们的脸庞都透着光,洞外雨势未减。
薛烈转身向山下走去,暴雨将他刚刚稍稍有些干透的衣裳又尽透。
姚越张嘴欲喊住薛炎让他带把油纸伞,只是那少年俊秀挺直的背影走的飞快,转瞬便消失了。
“这小子!”姚越嘴角微微勾起,转瞬眼神却冷冽起来。他打了个响指,乌压压的树上忽飞下一个黑衣人,他恭敬单膝着地,“小公子!”
“我要进宫!”
“是!”黑衣人很欣慰,这是这么多年小公子第一次要求见陛下,陛下一定很开心。
薛烈冒着暴雨一股气的往前走去,待走到那已经偷偷摸过无数次的围墙,四顾无人,窜上墙头,冒着夜色往那心念之人的屋阁悄步行去。
十四岁的阿萤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嘟着嘴,心里怪罪着昨天开始给她关禁闭的父亲,不就是不小心弄坏了他新买的古董花瓶么,而且那花瓶她用跟母亲学的技艺仔细一瞧就知是赝品。
父亲肯定又被骗了,偏还死要面子,不肯承认。
父女争吵之间,花瓶被她不小心摔坏了。父亲瞬间就抓住理由罚她关禁闭,还偷偷背着其他人将那花瓶碎片收拾的一干二净,让来劝说顺便可以检验真假古董的母亲连花瓶的样子都没瞧见。
她翘起手指一猜就知道肯定是父亲想买个花瓶送给喜欢古董的母亲,只是又又又又被骗了。被女儿揭穿后又一贯的薄脸皮,恼羞成怒就拿她开刀。
坏爹爹,虽然他这次偷送来的桂花糕很好吃,但是不能原谅。阿萤恨恨的想。
突然窗帘一动,阿萤忽的坐起。
少年浑身湿透的从窗台轻轻的跳下来。双目通红不似往常痞气,一贯俊秀倨傲的面上竟然多了点悲凉。
阿萤一愣,急忙爬起到门前看看外面动静,还好今日她关禁闭,这附近待林嬷嬷送完她晚饭甜点之后就无人看守了。
“你疯了!”阿萤顺手拿起门旁边衣架上担着的毛巾一边皱起眉头责备着回头道。刚欲拿起毛巾替他擦擦满头湿发,又想起大哥耳提面命的男女不得过于亲密。
阿萤决定丢给他自己擦,只是那少年自觉的俯下身体坐在地毯上,伸出一颗湿漉漉的头,有点可怜。像极了前几日捡到的流浪小黄狗。
阿萤心软了,她拿起毛巾平展开轻轻的替少年擦着头发,倒是有点像前几日帮那小黄狗洗澡后擦干毛一样的感觉。阿萤恶趣味的想。
薛炎一动不动的任阿萤将他头发擦的乱糟糟的,中间任凭阿萤各种询问都不吱声。只在最后忽的伸手搂住了阿萤的腰,头紧靠在少女纤细的腰肢上,一时寂静无声。
那娇俏少女愣住,忽的反应过来,面色通红,恼羞成怒,刚欲狠狠推开薛炎。
“阿萤,我没有家了。”少年沙哑的呢喃闷声传来。
阿萤僵住了,她这两日关禁闭所以尚未听闻薛炎与父亲决裂一事。只当又和平日一样与他父亲争吵不肯家去。
“你又跟你父亲吵架啦?”阿萤轻声问,薛炎缓缓抬起头来,那双平日桀骜不驯的眼睛里满是痛苦。他从沙哑的喉咙里逼出几个字。我父亲不要我了。说着鼻子一酸一行泪竟然掉落下来。说到底他也不过才是个刚满十七岁的少年。
阿萤哪里见过人这个样子,她张了张嘴,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在薛炎缓缓站起来抱住她的时候,她都没有抗拒,反而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薛炎有点湿的脑袋轻靠在她的肩膀上,少年隐忍地哭泣,流露出不想示人的脆弱。阿萤就这么一直任他抱着。手掌温柔的拍着他嘴里哄着他。
夜已深,阿萤本就困了,不知不觉的就睡了过去。
待她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环顾四周,少年已经不知踪迹。
随之惊恐的发现自己昨夜被他抱得湿漉漉的里衣竟然已经换成新的,而那件眼下正挂在床前晾干。
她咬牙切齿的暗骂,待她今日禁闭解除出门必狠狠的寻他打他一顿出气。
转念一想,不行,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让她仰慕的谢大哥知道,她才不是那朝三暮四的坏女人。
只是她后面再也没寻到那平日天天守在她回家之路逗弄她的调皮少年。
枕头下她那把从小放到大的银制小匕首也随着那天少年的消失而不见踪迹。
时间一过,已是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