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叠厚厚的布满斑斓泪痕的信纸带来的感情沉重不已,薛炎跪地不起,抖着手一张张认真悲戚地看完,期间拒绝了王叔的屡次搀扶。
王叔叹了口气,费力坐到一边的椅子上,神情悲伤又满足。
他不负老爷的委托,终于可以将这沉甸甸的真相全盘托出。只是老爷已经不在了。
天色微光,这深萋萋的府邸在这微亮中更显沉重。
王叔一直默默的陪伴着薛炎读信,而信中所透露的真相足以让薛炎震惊。
薛炎双目因为不断落下的泪水已经肿的不成样子,黝黑英武的面上毫无生气。
他颤颤的将那信纸细心的抚平痕迹,一张张耐心仔细的放回信封,将那信封视如珍宝的塞进心口处。
原来当初父亲是假装中了卫氏诡计,卫氏族人想让卫氏肚子里的孩子继承父亲的爵位,固然会暗害他这个唯一的儿子。为了他的安全,父亲很早就写信拜托了昔日友人许将军并与老陛下谋划好。
而卫氏肚子里的孩子也本不是父亲的,当时卫氏与一书生相好失贞,为掩盖此事,她顺着卫族的意思算计了宴席上被灌醉的父亲。
其实父亲心中很清楚自己从来没有碰过卫氏,不过为了与陛下的谋算,也为了让卫族放心,便顺着娶了卫氏为继室。
而那卫氏也早在一年前卫氏开始败落时带着二岁多的儿子与那书生私奔而去。此事还有着父亲的授意和帮助。
他在卫氏生下孩子便与其摊牌,凭借强大的谈判洗脑能力让卫氏替他和卫族传递了不少假消息。
只是他算来算去,却没算到卫氏最后竟然摆了他一道,不知何时给他下了毒。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直至呕血不断,卧床不起。
那时刚恢复身份的月琛日日探望,门前太医大夫不断,却也找不到治疗之法。
老圣人下令全国搜捕卫氏,卫氏几人却犹如人间蒸发一般没了踪迹。
父亲知道那时候边疆战事紧急,临死都决不允许任何人跟边疆那边透露一点消息。
而父亲和许将军一直都有信件往来,难怪每次去许将军家中拜访,许夫人都会给他做他最喜欢的豆腐吃。他从前居然都以为是凑巧。
而这一切都是父亲在信中告诉许将军的。他一直偷偷关注着自己的儿子。
这父爱深厚如海洋,又像塞外的风。沉默又温柔。
时隔多年,他终于得知所有的真相。只是失去了这般好的父亲。
一个只会用自己隐晦的爱意偷偷对他好的温柔父亲。
一个原来也会夸奖他,觉得自己儿子很棒的自信父亲。
一个不擅表达,为了保护儿子,宁愿儿子恨他的胆小父亲。
他永远错过了与父亲互相了解的机会。每一次的争吵,又何尝没有他之过。如果他能够好好跟父亲聊聊天,也许一切会有所不同。
只是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四年前,他以为他没有父亲了。而这次,他是真的没有父亲了。
真正地,没有了!
他右手不停温柔抚着心口处,面色悲凉,继而忽的狠狠的冲着薛正的牌位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王叔未拦。他了解自己的小少爷,况且这是他必须要叩的头。
这是儿子对已逝父亲必须要叩的头。
薛炎额上红肿,欲站起,但跪了半宿的腿已发麻痹不堪,根本站不起来。
一个不稳踉跄,王叔忙将其扶起。
两人目光相望,薛炎心下感激勉强冲王叔笑了一笑,那笑比哭还难看的很。
王叔心中不忍,鼻子一酸,目光连忙假装望向别处掩饰。
薛炎在王叔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父亲的牌位,他双目空洞,颤巍巍伸出手将牌位上几乎没有的灰尘轻轻掸去,在薛正两个字上抚摸了又抚摸,心中将那牌位上的字读了又读。
眼睛已经酸涩的流不出泪水,薛炎强忍着那从心里发出的悲痛。从旁边取出一把香点燃,又跪下,双手举香,喉咙强逼着发出嘶哑的声音。
“是孩儿不孝,父亲,父亲........”
沙哑又哀切,尽含着满腔的痛与遗憾。只让听到的人不由为此掩面而泣。
王叔已泪如雨下。
经过这一宿,薛炎整个人细微处又变了一些,若说从前是锋芒毕露的青剑,只是一夜洗礼,已成不露圭角的宝刀。
生命中最尊敬的父亲去世,是刺穿他的一道致命伤,而那信上接踵而至的真相则让他奄奄一息了。
在痛苦不断加重的这个夜晚,薛炎也加深了要不负父亲的期望,好好活下去的信念。
见薛炎如此,王叔很是欣慰。
宫内,月琛早已从暗卫处得知跟丢薛炎的事,他没罚他们,只是无力的挥手让他们下去。一个人枯枯的在御书房坐了半宿。
直到大公主听闻消息赶来,他才在那微弱的晨光中转了头,双目通红的模样让大公主心头一酸。
“姐姐,你说我当这皇帝有什么用,当初我没护住炎弟的父亲,如今又让他在佳节里........只要过了这一天....只要......”
话还未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月栖轻步上前,温柔地俯下身体,掏出手绢替月琛擦去脸上的泪珠。
“不必责怪自己,越儿,当时那卫氏暗中给薛大人下毒是谁也没想到的。”她温声道。
“姐姐,是我的错,我当初如果早点给炎弟发消息,如果我多发几道,起码炎弟会见到他父亲最后一面。”无尽的自责已将月琛淹没。
月栖劝不动月琛,只能默默的陪着他。
当年薛正已经病重,太医摇头叹息最多可能就半个月左右。临走前给了几颗药丸,说虽然不能延缓生命,但会好受一点。
月琛在薛正床头流泪说要召回薛炎,却被薛正紧紧的抓住了手臂,摇了摇头。他倚着床头面色惨白。
“我看了许将军的最新来信,现在正是战争的关键时候,他目前是全军的希望,是主将。边疆需要他,小混蛋这个时候不能回来。”
“可是伯父,你已经........”月琛难受的说不出话。
薛正嘴角坦然一笑,“人都是要死的,其实我盼着这一天很久了,当时若不是与陛下的约定,还有这小混蛋年龄太小的牵绊,若然去的时候我就想跟着去了!”
若然是薛炎母亲的名字。
“你们任何人都不许告诉薛炎这个消息,我要他将那入侵者彻底消灭,他国不敢来犯,让大月的百姓不再受侵略之苦。这才是我的儿子!我也相信他能做到!”
他眼神充满着骄傲和对薛炎的信心。
忽的语气一转,“小殿下,我知道你与我儿子是至交好友,这件事请您保守秘密。我的儿子他日后就算知道也会理解我的!”
“可是他会很痛苦,”月琛还未说完,便被薛正打断。
“我知道,但是不得不这样,小殿下您想过没有,这个时候正是战争最重要的时候,他已经是军中主将,若主将突然回京,军队会受到多大的冲击。所以绝对不能让他回来。您未来是一国之君,这些道理要明白才行阿!”
月琛只得答应着并被王叔请出。
薛正看往窗外,天气真的很好,阳光照着窗外的花朵,一片灿烂春意。
不知那小混蛋现在在干什么呢?打仗还是吃饭?
他时间不多了。该为薛炎做点什么了。
待月琛走后,他喊王叔将他扶上轮椅。
“老爷,您的身体!”王叔非常焦急担忧。
薛正到是很淡然:“反正活不了几天了,不如去卖着老脸替那小混蛋圆他一个梦。”
王叔沉默着将他推去了姜府。
路过糕点铺,薛正让王叔进去仔细挑选买了几斤红豆糕。
到姜府门口停下时,薛正心头很是感慨了一番。
当初他跟姜父从清鸿书院读书时就很是不合,两人成绩优秀,什么都要争第一,不过最终薛正都是在上面的那一个。
但是姜父家庭美满,儿女双全。为人虽然不懂变通了一些,却也是有大才华的。
若不是当年为了娶青梅竹马得罪了卫家,在官场上眼下虽然窘迫了些。但等卫族这事过去,必是要一升再升。
而他这半生过来,妻子早逝,儿子反目。最后还要上这昔日对手门上为自己那小混蛋的感情求得机会。
薛正在心里暗笑了一下自己。
王叔正欲上前敲门,门却从里面轻轻打开,一个青衣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边瞄着里面边从那门里踮着脚尖出来。
猛然看见王叔,直直吓了一大跳。
转头又看见正坐在轮椅上的薛正,她不认识薛正,往日也只从父亲或薛炎的话里听过而已。
所以眼下她以为薛正是来拜访的客人,便露出一脸笑容。
“这位伯伯,您来拜访我父亲么?”小姑娘娃娃脸,糯糯的很可爱,盈盈笑着露出洁白的贝齿简直甜煞了人。
薛正瞬间明白了眼前小姑娘的身份,正是自己那傻儿子喜欢的女孩。模样倒是很招人喜欢。
薛正便笑言:“是的,你叫什么名字啊!”
阿萤顿时觉得这伯伯长得不错,性格也很好。除了因为生病脸色不大好以外。都很好。
声音清亮微甜,“我叫姜萤,大家都叫我阿萤,伯伯您以后也这样叫我啊!”
她说着连忙上前将大门打开,和里面刚才被她贿赂的看门大叔耳语几句。让大叔去通知父亲有客人来了。而后体贴的将大门用棍子抵好。
因为薛正坐的轮椅,姜府正好有一道不高不低的门槛。王叔正犯难怎么进去。
只见阿萤快步走来托起轮椅一边,他连忙托住另一边,两人就这样嘿呀哦嘿地将薛正托进了门内。
薛正很是诧异,没想到小姑娘力气这么大,他虽然病重身体虚弱,但成年男子加上轮椅重量也是可观。
阿萤和王叔轻轻放下轮椅,她看到不远处已经赶回来的看门大叔。
便对薛正笑眯眯道:“伯伯,你等下跟那个大叔一起进去就好,他会带你去见父亲的。”
说着目光突然认真凝重起来,“伯伯,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爹你看见我了哦,我今天是偷跑出去玩的。”
薛正有点想笑,咳嗽了一声喊住正要跑路的阿萤,“阿萤,伯伯今日见你觉得很有缘分,这有块玉佩是我昔日贵人相赠,据说日日挂着会有神灵相佑。送与你。”
阿萤不肯收,薛正又咳嗽了好几声,面色突然难看起来,王叔忙将身上的药丸取出一颗让薛正服下。
阿萤被薛正的模样吓坏了,她拉着薛正的衣服,“伯伯,你怎么了,我给你叫大夫!”
王叔拦下了阿萤,摇了摇头。
薛正服下药丸后,面色好转了许多。
正巧那看门大叔已转回来。说姜父在正堂等候。薛正示意王叔将玉佩递给阿萤。
阿萤喏喏接过握在手心,不知所措。
薛正方才露出笑意,“阿萤,记得要日日佩戴哦!”
随后便由着王叔推着,随着那看门大叔去了正堂。
阿萤愣愣的将那玉佩拿起看,上面刻着一只惟妙惟肖的小鱼,只是这玉佩形状似乎是被分成了两半。
她拿着手中的这半只玉佩疑惑不解。但最终还是取下了腰间荷包换成了这玉佩。
反正这大叔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也不像坏人啊,不过他的模样总觉得在哪见过。
阿萤摇了摇头,不让自己想那么多了。
她揉了揉方才逞强导致酸痛的手臂,赶紧去和周语汇合商量合伙要开书铺的事宜。她可是要成为富婆的人。
姜父正在堂内转圈纳闷着是谁会来拜访,好不容易休息几天能和夫人好好相处一下,咋地这么不识趣呢!
一看那随看门大叔前来的人竟然是昔日眼中强敌薛正,简直火冒三丈。只是这薛正脸色不好也就算了,怎么还坐上轮椅了!
他强压下心里的怒火,假笑着迎去,“哎呀,这不是薛兄嘛,好久不见怎么坐上轮椅啦,上天终于是开眼了啊!这报应来的也太快了吧!”
王叔生气欲与姜父争辩,却被薛正拦下。薛正若无事般示意王叔退下,他有事情要跟姜父谈一谈。
姜父就像一拳打进了棉花,一口气出不来,眉目一凝,对薛正更是没个好脸色。
薛正不管姜父的脸色。直言:“姜兄,今日我来,只应有一要事相求。”
“哼,我没啥能帮你的,我只是一个小官。什么忙也帮不上!”姜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薛正却更加诚恳,“我想替我的儿子薛炎跟你的女儿阿萤求亲!”
“什么!”姜父瞬间跳起来。
虽然薛炎那小子确实不错,对他也是殷勤相待,帮他淘了好些个古董用来逗夫人一笑。他也有意以后要把女儿嫁给他。可是薛正明明跟薛炎断绝关系了!!!还把他的意中女婿给害到边塞去打仗了!!!
怎么还轮到他上门来呢!真是厚脸皮!
看这情形,薛正便耐心的跟暴跳如雷的姜父道出了将薛炎赶出家门的真相。
姜父顿时沉默下来。
“姜兄,虽然从清鸿书院以来,我在学业官场都比你胜了一筹,但是你看你生活美满,儿女乖巧”
听此原本有些骄傲的姜父眉毛一跳,心中暗骂,乖巧个鬼!
薛正语气愈发可怜,“我就不行了,若然没了,儿子也去了边疆,眼下我也活不了几天了,只想帮儿子定下这件事。我之前见了阿萤,很是喜欢。若是你不嫌弃的话,希望以后能跟你结成亲家!”
姜父眉头一皱,抓到语句,语气凌厉:“活不了几天了?你在说什么话?”
“我中毒了,大夫说只有半个月可活了!”薛正倒是很坦然。
姜父手抖着,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眼中忽有什么落下。
他急忙转过头去,身体微微颤动,不想让薛正发现自己这窘状。
薛正却突然笑了,言:“姜意,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其实我倒是很怀念跟你以前念书的日子。那时候真好!其实我们两个人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友人了不是嘛?”
他口中的姜意没理他,过了片刻抹了一把脸才转过身来。
神色如常,只是眼睛有点红,道:“你说的事情我答应,但是我先说明我不是因为你才答应这件事的,我本来就喜欢薛炎那小子!”说着停了两秒。
“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我明日想去清鸿书院走走,不知姜兄可愿陪同?”
姜意立刻表态,“这几日我都有假,你要去哪我都陪你去!”
薛正很是开心的含笑点点头。
“对了,给你带了红豆糕,你尝尝。”
“你怎知我最喜欢红豆糕!不对,你就带了红豆糕来求亲?”
“哈哈,只是跟你定个约定,日后薛炎那小子正式上门求亲绝对少不了聘礼。”
窗外姜府的桃树正抽芽,郁郁青青间见证了两个争了一辈子的中年人的释怀。
只是可惜其中一位的生命已到暮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