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不仅不喜欢别人都站在她这一边，我还很讨厌她这样利用别人的同情。她或许觉得只有掉眼泪的时候，别人才会觉得她是真的难过，而她也一直用这些温热的体液换来别人的同情。

次数多了别人厌烦，我也是。

“那你有想过和你的母亲和解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好像她一大点声说话就会伤害到我一般。

我依然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说，“李姐，你知道吗，我们之间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原谅的。”

话一说出口，我们都愣住了，那是我一直想说的话，我和母亲的关系一度闹得很僵，就因为不是那么容易和解。我太了解她了，她就是一个整天将没福气挂在嘴边的消极女人，不管我怎么劝说，或者反抗，都是没有用的，我越是如此，反而会让她觉得，我就是故意跟她作对故意不让她好过。

“我以前想，心态这种东西是不是也会遗传啊？

不瞒你说，我外婆也是这样的，她们活得很消极，明明日子过得还不错，既没有吃不饱也没有穿不暖，只是没那么有钱，也没那么有闲。可是这世界上谁不是这样呢，谁不是在为生活而努力？可她们不这样想，她们就觉得是自己的丈夫没用，是子女没用，没有给她更好的生活，甚至觉得是自己没福气，嫁错了人，生错了娃。

这种病态的思想被时间很好的保留了下来，并且毫无遮掩地摊摆着我面前，它就像一把刀子，一点点扎向我。

我逃避过，也反抗过，终于在避无可避的地方，举手投降了。

其实母亲这样我也习惯了，但真正让我崩溃的是她连我的朋友都不放过。母亲伤害我无所谓，可是她连同我的朋友也一起伤害了。

我从小就没有朋友，倒也不是我性格的原因，其实我小时候很外向，爱说话也爱笑，会有不少人愿意和我成为朋友。

有一次，我把一个要好的朋友带回家，她是镇长的女儿，一个可爱懂事的女孩子，那个时候我最羡慕的人就是她，因为她就像小时候看的童话书里的公主，她有漂亮的衣服，清秀的面容，兜里有钱，家庭完整。

母亲见到她明明很开心，做了一桌好吃的招待她，甚至还去买了一大瓶饮料，要知道，那是我们家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喝到的“奢侈品”，不仅如此，母亲还在她要回家的时候，拉着她的手，跟她说“常来玩”，我当时很开心，我觉得母亲是认可我这个朋友的。

可是一转身，什么都变啦。她让我少和这样的姑娘来往，甚至说，“你别看她们现在不嫌弃你，等以后长大了，开上汽车，住进大房子有谁还会记得你。你跟她们比不了，你只是一个在裁缝铺里长大的孩子，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从那时候起，我的人生就好像被母亲定格了，她因为自己的消极或者应该说是父亲不有钱，就开始消极地认为我也会很她一样，在小镇上待一辈子，干最苦最累的活儿，拿最少的薪水。

那一刻，我忽然感觉，我就好像是一个被关在死刑犯里的无辜人，没有人在意你是不是真的有罪，也没有人过问你是被冤枉的还是什么，因为人们从一开始就认为，能被关进这里的，都是十恶不赦的人。那个时候的母亲，就是这样问也不问就将我判了死刑。”

窗外的风一直刮，屋子旁的植物被吹的东倒西歪，雨点掺杂在风里重重地砸在玻璃上，然后又绝望的滑落。

“我没想到你小时候是这样过的，其实你给我的感觉只是不爱说话，我以为你只是有点内向，没想到……”

她身子微微向前倾，脸上的表情复杂，手里一直握着一只水杯，十指交叉紧紧地攥着，用力地握到骨节发白。

我转过头偷偷抹了一下眼角，说“都过去了，我想，我都离家那么远了，应该算是逃离了吧。”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

“我认为，你可以跟你的母亲谈一谈，或许你的母亲真如你所说的很偏激，但我觉得你只要不是太过激的跟她说，她应该是能听进去一些的。”

我摇了摇头，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我受够了，我不想再回忆起那些事。

我每次看见母亲总能想起我朋友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

绝望、可怜、可悲。

那个时候，我不敢看他，只能低着头，可是低着头都能感受到他看我的眼神，我只敢对着他的背影道歉。

为母亲的所作所为，和我的懦弱。

我曾经一直以为母亲是因为父亲的出走受了打击才变成这样的，不过看了外婆我才发现，母亲似乎从来都是这样的，而父亲的出走只是给了她另一个致命的一击。

我那个被母亲伤害过的朋友说，可能我的母亲生了病，一种精神病，因为他父亲是警察，他见过那些精神上不正常的犯人，他说母亲的症状跟他们差不多。

那会儿，我就像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兴奋，我甚至天真的觉得，母亲治好了这个病就会好起来。

可是，我还没等到她痊愈就失去了一个朋友。

我当时所在的那个高中的教学质量那么好，他却不得不去上外面的补习学校。他像是故意躲着我，让我连个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难过，我不敢去找他，也不确定我去找了他之后他会不会见我。

高三那年，我整整大半年没见过他，最后见他还是高考的时候。

高考的时候他回来考试了，他考进了警校，可是如果没有发生这档子事，如果他正常发挥的话，分数会高很多。

可以说，是我和母亲毁了他。”

她叹了一口气，安慰我，“没事的，你不要难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不要太自责了，这些事都是我们无法预料了。

你应该这么想，他考进警校也很好啊，他终于成为了他父亲那样的人，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警察，他会拯救更多如你母亲一般的人。”

她往前坐了一点，倒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抓住我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很温暖的，手指纤细修长，用母亲话来说就是，这一看就是享福的人。

“嗯，”我点点头，“我也想过我和母亲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最主要的原因大概就是我不会去跟她说一些关于我的事，因为我怕了，而她也不会去了解我，她只给我她认为我需要的，但她并没有去了解和问我想要什么，需要什么，不要什么。

所以，我不希望你和张珂也变成这样，如果可以的话，你多和她谈谈吧。

你工作忙，在家的时候本来就少，应该跟她多说说话，她还是很希望能跟你多说话的。”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微微颤抖，眼中的神色起起伏伏，“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知道她最近想的是什么。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我也没有那么不顾孩子，我只是……只是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就像你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的母亲一样。

我们其实是一样的，渴望别人理解却又不愿意给别人被理解的机会。”

是啊，从这一面看，或许我们是同一类人。

“其实离婚之后，我一直在想，我要怎么做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张珂以前也有问过我为什么离婚，但我从没有正面回答过她这个问题。这段婚姻对我来说是失败的，我不愿提起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不想再直面我的失败。

我想过很多婚姻失败的因素，尽管我不愿承认，但确实有一部份原因在我。

是我太要强，把工作看的太重要，忽视了家庭和孩子。

我家以前很穷，我出生在西北一个小镇，父亲是下乡的知青，母亲是当地农民的女儿，以前外公家没让母亲上学，旧社会的思想就是觉得女娃上学没用，反正最后都是要给男人当媳妇的。但母亲依然很渴望学堂，于是偷偷跟老先生学了几个字。

父亲在工作的时候，看见了母亲，那时候的他们，大概就是现在所说的一见钟情吧，但那个年代穷啊，辛苦工作一整天就为了换一张粮票，那时候母亲在劳动队当厨娘，每回排队打饭都会给父亲多舀半勺。

后来父亲说，在劳动队的时候是最快乐的，因为之后他们要面对的不是自己吃不吃得饱的问题，他们还多了一个孩子，也就是我。

在那个年代，养一个孩子，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

虽然他们没有让我吃好穿好，但也没有让我挨饿受冻，我很感谢他们，不过最感谢的还是他们一直坚持让我去念书。

养到七八岁，到了上学的年纪，母亲就想让我跟着镇上的学堂念书，外公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还是觉得一个女娃娃读那么多书没用，反正长大后也是要回来种地的，反正最后也是被人娶回家当媳妇。

当初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外公就很反对，他根本看不上父亲，在他看来，父亲只是一个多读了几年书的汉子，干起活来一点都不行，比起父亲他还是希望母亲能找一个老实的庄稼人，然后结婚生子。在那个年代，女人一旦结了婚生了孩子，那这个女人的使命就算是完成了，说到底他们还是把女人当成了生育的工具。

但我母亲不一样，她不想这样迷糊的度过一生，她也不喜欢外公介绍的所谓老实的庄稼人，她还是喜欢肚子有点墨水的父亲。母亲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义无反顾的跟了父亲，后来他们确实过得很苦，但他们很开心。

紧接着就有了我，母亲也和父亲商量希望能让我去学堂，我一直觉得这是母亲把她想做但没法完成的事情寄托在了我身上，不过我也很感谢那时候母亲的坚持，如果不是母亲，可能我现在还在西北某村落种地插秧。

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有出息，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小地方，我要去大城市看看，然后回来告诉他们，女人不只是结婚生娃，她们还可以赚钱，还可以养活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