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腾腾,云天雾地。
整座汤池洞内部,同连绵山峦腹地相连。
行走间扰动雾气,龙头凤颈惊魂一瞥,绝妙非常。
硕大汤池中,没有一个人的声音。
不知早到的女子都去了何处。
猫儿靠在池沿上,享受着泉水的冲洗,渐渐有些昏昏欲睡。
睡梦里,她那不甘寂寞的老娘再次出现。
这回,她老娘化身政治老师,向她分析站队问题:
“你跟着老五好好的,怎地好端端又倒向了老三?老三可是有妻有妾有通房,不适合,一点不适合你。”
猫儿无语道:“我都活不下去了,你还忙着选婿。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娘?”
她老娘“啪”的一甩戒尺,叱道:“头可破,血可流,终身大事不可错。女人的婚姻等于第二次投胎,你可得擦亮钛合金狗眼,莫被萧老三蒙蔽了。为娘看来看去,萧老三不及萧老五好。”
猫儿大失所望。
她老娘和她着急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她出言赶人:“你走吧,让我静一静,想一想怎么对付萧老五。”
老娘赖着不走,终于说了一句有用话:
“老五的暗卫在你面前未蒙脸,你知道什么意思吗?那是要拉你下水的意思。
现下的局面,你不好好想着如何安抚萧老五,你就等着被杀人灭口吧。”
她还要再说,忽的一拍脑袋,连声道:“惨了惨了,为娘竟忘记还有个皇帝……”
便是这时,汤池另一端,忽的哗啦几声水声,仿似有人入了池。继而有个尖细的太监声,十分恭敬询问道:“皇上可要按摩肩颈?”
一个威严且疲惫的声音道:“备些葡萄酒,旁的都不需要。出去吧,朕一人歇一歇。”
朕……
猫儿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蜷缩在雾气笼罩的汤池角落,一动不敢动。
然而紧接着她便发现,喵的她靠着的根本就不是角落,是中间,她靠着的是最中间,她略略钻进水里,都能瞧见几丈之外皇帝的影子。
耳边水流哗啦啦,心口是咚咚咚的心跳声。
她战战兢兢的想,万一被皇上发现,她该如何摆脱刺客嫌疑。
此情此景下,要不要扮作搓澡工上前服务?
泉水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烫的猫儿心底有些烦躁。
仿佛只有跳出水池,或者找一个人,才能缓解她这种烦躁。
水面上,皇帝自斟了一杯酒,缓缓浅酌。每喝一口,便轻叹一声,好像那些沉重的江山社稷和前朝后宫的烦恼,能在这些叹息中一一缓解。
水面下,猫儿随着这些叹息,内心也跟着叹息了一声。
水池前方那两条腿,严肃古板,仿佛两支冰冰凉的……冰棍?
她觉得她得把冰棍抱一支,再咔嚓一支,才能缓解心火。
她很快付诸了行动。
她整个人从水面上沉了下去,愉快的伸手往前捞了一把。
没捞中。
她往前游了一步,再伸手捞了一把。
近在咫尺的两根冰棍,于水中换了个地方。
她又扑了个空。
腹腔有些气闷,她得起来换口气。
她冲出水面的同时,泉水哗啦,皇帝也跟着站起身,转身去取一个什么东西。
脊背投射在猫儿眼中,她却觉得那是一片热炕。
已经都这般热了,要热炕有什么用。
她再从水面沉下去,直直扑向两根冰棍。
冰棍换了个地方。
再扑。
再换。
她迷迷蒙蒙中觉着,得寻个帮手。
头一低,瞧见身上的巾子。
巾子面积大,一扑过去就先截住冰棍前路让它们躲不开,趁机再一包,立刻上牙口。
好办法,妥妥的。
巾子落在手上,随着她的动作再一次往前冲去……
*——*——*
宫灯全部点亮,梆子声响了一声。
离皇帝专用温泉房不远处的岔路上,零星树子稀稀拉拉站了一地。
每一棵树上都钻着一个暗卫,悄声对着站在树下的萧定晔汇报着最新消息。
“胡猫儿进去了一刻钟,皇上刚进去不久。”
“进水口有人把守,水里已经被下了药。属下不敢打草惊蛇。”
“李小姐已到了汤池,泰王正在半途。”
萧定晔脑袋一阵阵发晕,让他晕的不是他身上的伤。
他现下觉得,今日随喜的建议十分可行。该等胡猫儿脱险后,喂她吃真毒药。
这种人的性子,要么得哄着供着,要么得下重手。除去这两种,只在中间不轻不重的耗着,只怕要将他这位背后黑手给耗死。
他麾下收人,不管背后用了多少手段,明面上一贯是令其主动依附。
然而就胡猫儿这记吃不记打的的性子,手段得再烈一些。
若不是她临时出幺蛾子,他今日所有的人手都能盯在他三哥身上。
他立时下令:“就按方才商议的办。你们都散开,不能留任何人。”
至于胡猫儿……他咬牙切齿道:“等引走父皇,莫给胡猫儿吃解药,让她受着去。”
他一时咬牙一时叹气,手探进衣襟,将伤口重重一按,顿时倒抽一口气。
*——*——*
雾气蒙蒙的汤泉池里,猫儿在水下张开巾子,对着碧绿泉水中影影绰绰的两根冰棍,欢快的往前一冲。
冲不动。
再一冲,还是冲不动。
她恍恍惚惚往回看去,巾子正勾在池边上的一处小龙头上,那龙头能转动,此时正转向她这处,冷冰冰的看着她,仿佛某个人一贯看她的目光。
她在水里恨恨呸了一声,水面上立刻有了人声,瓮声瓮气的在说什么。
她想着,千万不能露头,万一被人发现她要抢冰棍可就完了。
那两根冰棍,只够她一人份,凭空多出来一个竞争对手,她可吃了大亏。
水面上,杨临急急奔到池边,打量着皇帝的神色,蹲身下去,悄声道:“皇上,五殿下他……他正跪在屏风外,想求皇上收回圣旨,莫遣他去军营里。”
皇帝面色绯红,慢慢睁眼,长长叹了口气,将心中澎湃暂且压下去,只蹙眉道:“让他跪着吧,朕不会心软。”
杨临有些为难,刚刚要再补充上一句,外面的内侍已阻拦不住来人。
屏风“啪”的被推倒,萧定晔身后背着一根蟒鞭,一步挨一步,极其虚弱往水池边匍匐而来。
随着他的每一步向前,血水顺着他腹间伤口蜿蜒滴落,他昏昏沉沉往池沿爬去,声音喑哑:“父皇,儿臣知错……”
继而整个人昏倒在地,再没有一丝儿动静。
皇帝大惊失色,从池中一步跃起,将萧定晔抱在怀中,嘶声大叫:“太医,快,太医……”
这个夜对猫儿来说,注定了不好过。
她丧失了对外的所有掩饰。
第一,没有妆粉,不能为自己化一回性冷淡妆。
第二,管不住心绪,压制不住心头火。
她翻来覆去躺在榻上,汗如浆出,脑中迷迷糊糊。
她那多事阿娘从梦中闪出来,不情愿道:“有话快说,无话退朝。我同你阿爹还忙着造二胎,别打扰我们的美事。”
梦里她看着猫儿的脸色,严肃提出规劝:“千万别随便扯汉子解毒,古人注重贞操,追求一时爽,未来火葬场。”
猫儿还不知她阿娘何意,只求她阿娘快买两根冰棍给她解暑。
她阿娘忽然灵光一现,出了个鬼主意:“听说童子尿能解毒,你那边到处都是太监,根本不缺童子身。你快去找些尿来畅饮几杯,定当无碍。”
她觉着她阿娘简直是为了去和阿爹忙活,胡乱应付她。
她大手一挥,送走了她阿娘,来了萧定晔。
这位皇子如平日一般冷冰冰看着她,只唇角略略弯起,含着几分讥诮。
她趁机同他打商量:“你也不用杀我灭口,我没透露你消息。咱俩打平行不行?”
他一下退开几步远,环抱手臂护着自己:“想睡本王,想的美。莫说男人,这别苑里的太监都不让你动,难受死你。”
她确实很难受。
她在床榻上滚来滚去,汗水不知将被褥打湿了多少层,一直到鸡叫过后,方略略安稳。
她被李巾眉叫醒时,已是辰时。
李巾眉一脚踢开卧房的门,拎着她耳朵愤愤道:“你昨晚去了何处?”
猫儿听着这声音,脑中当先浮现一个俊俏小郎君,忍了一夜的心火嘭的点燃,一把搂住她上前。
等一睁眼,心中立刻惋惜,颤颤悠悠道:
“你怎地,扮了女装?你装女人,不及你装男人,来的动人。”
李巾眉一把推开她,质问道:“你昨夜去了何处?你知不知道,我差点被……被……”
猫儿抓起一旁茶杯先饮了一杯冷茶,方抬眼看着她。
那眼神多少有些缠绵难断,李巾眉受了鼓舞,立刻将余下的委屈说出来:“你可知,昨儿汤池里,泰王竟然闯了进去……”
猫儿此时灵台未明,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羡慕的情绪。她舔了舔嘴唇,眼中汪着一汪春水,喃喃道:“他光了?”
李巾眉想了半晌,点点头:“泡汤的都要光光。”
猫儿咽了口口水:“底裤呢?”
李巾眉又想了半晌:“人多时留下,人少时不留。”
猫儿啧啧叹道:“你和泰王……”她心中莫名的羡慕立刻上升为莫名的嫉妒。
李巾眉做出后怕神色,道:“若不是我半途出去找你,险些就是我。后来听闻,泰王进了水池,竟将……竟将户部尚书家的王姑娘给……给……”
猫儿心口忽的有些惋惜,不由自主拉住李巾眉细问:“给怎么了?可是给喂了冰水?”
嗯?李巾眉瞧着猫儿满面红晕,修改了她的思路,重重道:“给那啥啦!可怜她,原本已好好寻了夫家……”
李小姐分享着小细节:“那水池子里全都是大雾,根本看不清谁是谁。旁人都以为是我,后来才知是王姐姐……”
她话说到此处,又自责道:
“你说,泰王会不会冲着我去,却阴差阳错寻错了人?如若我当时不出去寻你,王姐姐就不会被那样?
可是,纵是他中意我,也断不能用那种法子对待我。虽然我阿娘此前看中没有家室的五殿下,不喜欢泰王正妃、侧妃一大堆。可凡事好商量,现下五殿下又伤了那处……”
她由他人的不幸,回想到自己身上,频频向猫儿发出灵魂深处的疑问:“你说,他是不是错寻了王姐姐?”
猫儿不由的咽了咽口水,喃喃道:“可惜,如若他当初是来寻我……”
李巾眉对自己的姻缘郁郁半分,却也知道此处不可久留。那位随意伸了狼爪、风流事闹的人尽皆知的泰王就住在相邻的院子里。
她正要离去,院门已被啪啪拍响,随即旋风似的刮进来个太监随喜。
随喜这回没有向她下跪。
他态度略有倨傲又有些激动,道:“皇上宣你,前去守在五殿下身侧,以防不测。”
猫儿并没有立刻应下来。
她的目光久久的流连在随喜周身,心中有一股热气蠢蠢欲动。
她扑闪着亮的心惊的杏眼,轻舔红唇,娇媚道:“你昨儿说要和我对食,还算数吗?”
什么鬼?
随喜一步跳开,看着眼前猫儿的神情,立刻回身抱了个木凳挡在他和她中间,心中想着:这胡猫儿什么体质?旁人中了春药,就算不解毒,过了一夜,撒几泡尿也就没事了。怎么这只猫还是一副发春相?
李巾眉看着眼前情景,心绪立刻从自己的姻缘上移开,满脸都是活捉八卦现场的兴奋。
她的双目也如星子一般,炯炯有神看着猫儿:“你,大仙喜欢太监?并不是和尚?”
猫儿被问的一愣,不知怎的便点了点头:“和尚也行,和尚比太监好。”
随喜心慌又心急,举着木凳威胁她:“麻溜的,违抗圣旨,要挨板子。”又向李巾眉投去一个央求神色。
李巾眉心软,帮着他拉着猫儿要出院子。
猫儿此时却终于分出点心,回身净过面,又将她前一日摘的花瓣用枕巾包了抱在怀中,才跟着随喜而去。
秋高气爽,辰时的日头暖洋洋打在人身上,让人更加……蠢动?
小院的临院是泰王暂居的院落。
几人从门外经过时,泰王的目光便冰冷而阴鸷的落下。
李巾眉如见恶鬼,立时拉着猫儿往后一躲。
猫儿却挣扎开,不由上前一步,看着泰王喃喃道:“这样的,就很不错……”
随喜咬牙切齿,险些将她就地戳个窟窿,只一边点头哈腰向泰王行个礼,便拉着猫儿速速去了。
皇帝是明君。瞧着爱子萧定晔身子暂无大碍,先去上了早朝,去收拾自家老三留下烂摊子。
猫儿被随喜捂着眼睛送到萧定晔榻边,往她手里塞了一枚锤药的铜锤,低声叮嘱道:“好好镇魂,莫出幺蛾子。将你请回来,可费了大力了。”
捂在她眼皮上的手一松,猫儿睁了眼。
眼前睡着一个人。
一个汉子。
一个略略松了衣襟、显出胸口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