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
青石板上积水扑簌。有空鼓的地方,一踩下去就冒上来一股泥水,如若躲闪不及,双脚立刻被浇成黑驴蹄。
猫儿抱着双臂行在雨中,她身侧的老嬷嬷一只手撑着油纸伞,另一只手想再试探她腋下,却寻不出路子。
老嬷嬷无法,只得随意说一些话,旁敲侧击,好作为验证猫儿身份的佐证。
然而自出了贵妃宫殿,猫儿便一言不发,再没了同人寒暄应酬的心思。
贵妃宣她之意,她明白。自然是听到外间传闻,打算在她进入后宫之前就笼络她,让她提前选了宫斗阵营。
然而贵妃没有淑妃大,更比皇后小了几头。皇后曾打过猫儿板子,后宫皆知。此时这位贵妃跳出来笼络她,不是明摆着向淑妃和皇后宣战?
此时她身边的这位老嬷嬷随时准备对她上下其手,又是个什么来头?
绵绵细雨而下,两位太监簇拥着一位青年匆匆而来。
这几人显然未预料到会下雨,并未撑伞,周身已被秋雨打的湿透。
只几息间,三人便快行到了猫儿眼前。
两方人马错步间你避我闪,反而撞到了一处。
萧定晔不耐的一推,喝道:“哪里的狗奴才,走路不长眼睛?”
猫儿立时惊得往后一退,只怔怔看了他一眼,便同老嬷嬷跪去宫墙根下。
她在等。她知道,便是白马过隙的短暂瞬间,这些政客真要做什么,也都是够用的。
然而,她没有等来任何暗示。
萧定晔的目光只在她周身停了一瞬,便像同她之间没有任何牵扯和约定一般,骂骂咧咧而去。
雨并未结束,到了晚间,已然转成瓢泼大雨。
废殿不知何处在漏雨,外面哗啦啦,里面淅沥沥,吵得人心烦。
猫儿靠坐在炕上,手里捧着手动研磨盅,一边缓缓磨着花瓣粉,心中下意识算着日子。
八日,离上回服用解药已过了八日。
这八日,皇上那边没动静,萧定晔这边也没动静。
唯一的见面,只是今日在宫道上的偶遇。
等回了废殿,她搜遍周身,没有任何纸条。
他不是去了京郊大营?今日回宫难道真的是同她偶遇,而不是给她下达新命令?
今日那老嬷嬷又是怎么一回事?
浣衣局的人秋兰熟悉,她原本能去寻一趟秋兰,探探这老嬷嬷的底。
然而却不是现下。
现下她得远着她们,没必要将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屋外的风从破窗纸窜了进来,灯烛飘摇不定,鬼气森森。
炕边的破几上摆着一面小铜镜。
铜镜中映照着她的脸。
初次毒发,除了五脏六腑剧痛,她并未如萧定晔此前说过那般全身长疮,皮肤溃烂。
若后面解药供不上,是不是就要走向那一步?
外间风越来越大,一股烈风哗的吹来,配殿窗户咚的一声被吹开,灯烛一闪,四周立时陷入黑暗。
她将将要起身关窗,已有一双冷冰冰的手捂上她的嘴,一把子熟悉的声音带着淡淡铁锈味在她耳边响起:“是我,莫出声。”
窗户被重新关拢,灯烛却未再点燃。
隐藏在黑暗中的青年箍着他,抓着她手臂往前一伸。
黑暗中,有另外一只手指尖带了水意,搭在了她腕上。
那凉意如一根杠杆,立时撬动了她心间的怒意。
她瞬间往身侧人身上飞扑过去,挥动着一只手往半空里一挠,便听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黑暗中,萧定晔的声音中带了一丝释然:“劲挺大,一时半刻死不了。”
猫儿心头怒火又放大数倍,还要再挠,手臂已被他重重压下,他带着不多的忍耐冷冷道:“你若还想被打板子,大可以往本王脸上来。”
猫儿身子一僵,想起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满腔怒火生生憋了回去。
腕间再次搭上了一只手,在她腕上反复多次,许久方悄声道:“气血充盈。除了气血太过充盈,没有旁的异常。”
萧定晔的冷冷的声音里便染上几许杀机:“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猫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这是贼喊捉贼?
她想起皇后的板子,再不敢鲁莽,只低沉道:“殿下说奴婢是什么,便是什么。殿下要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他一滞,思忖片刻,重新问她:“你是真想进后宫?”
他记得她将他撵到树上后,她曾咬牙切齿说要进后宫,向父皇吹枕边风,让父皇帮她出手治他。
可根据明珠报来的消息,她此前一贯里是态度鲜明的拒绝上龙床的。
他那时以为她是说气话。
她当然不能进后宫。
她一旦成了后宫妃嫔,她的立场就倾向了皇家。
全天下几百万的兵士,他们奋勇杀敌、浴血奋战是为了维护皇室地位吗?
不是,他们是顺应天命。
天命说皇帝是谁,他们才效忠于谁。
他咬牙切齿道:“你想清楚,你跟了我父皇,与后宫三千相斗,你怎么死你都不知道。便是母后都……”
他吸取了以前的教训。他知道她一身反骨,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儿。他不能逼迫她太紧。
他只道:“父皇冷清,你瞧见的失宠妃嫔还活着,可知还有更多的妃嫔消失的悄无声息?”
她气极反笑:“殿下倒是说说,我接近了皇上,却不是进后宫,那殿下打算让我做何事?”
他眉头一蹙。
听起来她对他怨气满满,倒是因为他才接近父皇一般。
他正要再问,外间又起了一股烈风。那风几番旋转,但听呼啦一声,竟将她这边配殿的顶子掀了去。
瓢泼大雨立时落了进来。
外间已传来慌张人声,春杏边往里边来,边拉着哭腔喊道:“姑姑,你可被压着了,姑姑……”
配殿门啪的被从外推开,连串闪电将周遭照的恍若白日。
屋里除了猫儿,再没了旁人。
仿佛方才的两个人从未出现过。
便是那淡淡的铁锈味,随着狂风大作和连串的雨水,也被吹打的一丝儿不剩。
只有她的腕间还留着一丝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