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正时分,祭祀皇陵的车队停在驿站前。
从五更到现在,几个时辰的车马劳顿,猫儿的从御撵上下来,踩去实心地面时,还觉着似在云端。
她没有时间去平衡身子,立刻转身,面向御撵略略退后几步,恭敬向上抬起了手臂。
另一边的太监拨开帘子时,已有人抬了步梯贴着御撵而放。
御撵中伸出一只戴着雕龙扳指的手,稳稳的扶在了猫儿腕上。
皇帝一身明黄龙袍,踩着步梯拾阶而下,目光先往猫儿面上打量几回,神色虽然不怒自威,眸中却闪现出几分关切:“可还好?”
猫儿忙道:“奴婢无碍。”她的声音里虽带着几分虚弱,然少女清脆的声音掺杂着几分尖细,往外传了极远。
跪地见驾的众人都看的真真,传说中的那位宫娥,虽然被皇子从杖责中抢下并抱在怀中招摇过市,然而皇帝对其宠爱却丝毫未减,连祭祀皇陵这般的大事,竟然都将这宫娥带在身边。
而那宫娥的一身宫装虽因着祭陵之事而色彩素雅,可身形转动间,衣上暗纹闪烁,其华贵的规格竟比宫中四大妃还要略高上许多。
礼部尚书戴大人专司礼仪,见多识广,混在人堆里悄声和同僚互送消息:“川西天蚕云锦,一年只能织出十匹布。就她这一身,至少得耗费三匹。”
听见的官员倒抽一口气,越发觉着,皇帝这是真心实意的宠爱那个宫娥了。
不远处的阿尔汗·穆贞姑娘牵着马,微微侧首,兴致勃勃看着皇帝和猫儿之间的情意绵绵,不禁低声同身畔人道:“父皇喜欢的竟然是这种类型……”
萧定晔倏地转首,面上神情染上冷色:“这种类型,有何不妥?”
穆贞并未听出他话中的不睦,一边思忖,一边认真答道:“虽说长的美,可也太瘦弱,像蛇精,多过像凡人。”
萧定晔冷冷瞟她一眼,再不多言,只将马交给属下,疾步上前。
他先往猫儿堵在鼻孔中染了血迹的布头上望去一眼,方抬臂抱拳同皇帝道:“驿站诸事已准备好,请父皇先行。”
皇帝看他虽行了一路,盔甲佩剑威风凛凛,没有半点疲色,心下满意,道:“你们几兄弟,一起陪朕用饭吧。”
简单一句话出来,驿站各级官员与役臣立刻动身,按照皇帝的安排重新去布置各官员的座次安排。
待进了驿站,众人皆快速解手、净面,略略缓一缓旅途劳累,待用过午膳便要继续上路。
猫儿趁着这个空当,静静出了驿馆,顺着墙根缓缓行了一圈。
行宫里本就有宫娥,此番出来,上千人的队伍里,明面上,也就她与穆贞姑娘两位女眷。
穆贞是一身男儿骑装,混在男人堆里,并不惹眼。
而猫儿此行的装扮,其目的便是为了引人注目。
旁人若有什么命令传给她,是极容易寻见她的。
京郊一片坦途,四周少了遮掩,艳阳直白的打在人身上,照的她睁不开眼。
她在额上搭了个凉棚,挡着日头往四处极快一瞟。
几乎无人看她。
只有乔装成小兵的明珠站在马群中,一边弯腰检查着马掌是否缺损,一边抬头往她这边若有若无的望了过来。
猫儿远远的向明珠摇了摇头,并不近前,转身进了驿馆。
她虽是宫娥,因地位超然,用膳时,同穆贞姑娘坐在了同一桌。
席间无人说话,穆贞上下打量她几眼,十分大方的给了她一个笑脸。
这位姑娘并不知道,眼前的宫娥于她并不是普通之人,而是她未来夫君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而她未来夫君对她的打算,也不过是占个侧妃的名头,至于能不能做了真夫妻,实则有些勉强。
猫儿冷冷看一眼穆贞,面无表情的垂下了眼,执起了竹筷。
穆贞却并不打算住嘴。
她极为小声的唤了猫儿两声后,终于出手拽了猫儿一把:“你耳朵……”
随着她的话音刚起,猫儿素净的衣衫上,一滴血吧嗒掉在肩上,仿佛瞬间开了一朵嫣红的花。
猫儿不动声色用巾帕捂了耳朵,急匆匆起身,往外间而去。
午膳极快结束。
皇帝在驿站内稍作歇息,方在下人们陪同下往门外而去。
猫儿默默跟在皇帝身后,将将出门,便迎上了萧定晔的目光。
他正同几位皇子站在门边迎驾。
在皇帝几人还未出来时,他已同众兄长在门边等待。
祭祀皇陵,皇家儿女自然都要跟来。
六位皇子里,因少了再次禁足的泰王和年纪太小的康团儿,只余四人的皇子队伍便显得有些萧条。
趁着空闲,几位皇子便将话题慢慢带到了皇帝和胡猫儿身上。
四皇子年纪与萧定晔相当,此时不免劝慰他:“一个宫女儿有何挂心,且又是父皇看上的人……”
萧定晔正色道:“我何时挂了心?”
四皇子“切”了一声,反问他:“方才那宫娥耳中出血,你当时是何种神色?我瞧你不止是挂心那么简单。你莫做的太明显,你那侧妃还同路,总要给她留些体面。”
他淡淡道:“四哥想岔了。”
四皇子再要规劝时,皇帝一行已跨出门槛。
萧定晔抱拳的同时,终于忍不住,还是抬头往向猫儿望了过去。
耳中血迹已消失,肩上一处浅一处深,有些损毁她衣衫的美感。
她上了妆,他瞧不出她的气色。然而他不是个阳春白雪不沾人血的皇子,他自然知道,鼻、耳两处流血,不是平常的事。
接下来便是口,接下来便是眼。
肖郎中曾提到过,等到她眼中出血,便几乎是药石无灵。
她伴在皇帝身侧行出来时,也极迅速的抬眼望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泰王的人还没有现身联系她。
他迅速垂了眼,和几位皇子快步跟在皇帝身后。
悠长的一声“起”回荡四周,御撵重新踏上了去往皇陵的路。
御撵里,猫儿向皇帝敬过去一杯茶,低声将黑手还未现身的消息禀告皇帝。
皇帝点点头,只道:“在行宫,你能同朕形影不离。然后日祭祀,皇陵却不允女眷入内。届时你要见机行事,小五已在你身边安排了护卫。”
猫儿低声应下,半晌又鼓起勇气,主动问道:“皇上曾应承奴婢,待揪出背后之人,便放奴婢出宫……”
皇帝并不回答,目光中却现了些恍惚,仿佛忆起些旧事,许久才问她:“自由,难道比荣华富贵还重要?”为何这些女子,一个两个的,都看不上宫里?
猫儿抬头望向皇帝。
心系江山之人,要考虑的实在太多。他不了解,平常女子其实只想有个小家,能踏实安稳的过日子。
然而在宫里,踏实安稳却最奢侈。
白才人踏实安稳了吗?并没有。她被贬到废殿里,成为家族的弃子,堂堂锦衣玉食的娇小姐,如今在给人当帮工捶珍珠粉赚银子,一双本该抚琴、作画、捧书卷的手,已遍布厚茧和冻疮。
吴妃踏实安稳了吗?也没有。她守着活寡,心中只念着自己的儿子。然而有人用亲子的性命逼迫她,让她往万劫不复的路上去。
全天下最尊贵的皇太后安稳了吗?前不久,她才悄无声息的中了毒,离撒手人寰也不过几步之遥。
她壮着胆子道:“自由便是,纵是手里有银子,奴婢也只想饮白水。万事不过‘我愿意’。”
皇帝一瞬间怔然,许久方喃喃自语:“原来她想要的,和朕想给的,并不是一回事。如此说来,这世间的伤情,归根到底不过是‘一厢情愿’二字。那个单方动了情的,反倒是最可怜之人。”
猫儿一瞬间想到了萧定晔。
她欲要摇头,终究道:“没错,先动了情的那个,伤的最深。”
皇帝面上露出一丝惨然,片刻后方转回了最开始的话题:“你认为,这回祭祀皇陵,你能平安回宫吗?”
背后人既然算准,到她毒药发作的最后关头要伴驾祭陵,那么,必定有一场危机性命的祸事在皇陵或者行宫发生。
成了,她这颗棋子已发挥完作用,背后人再不会在她身上投入。解药,没有。
不成,更不会给她解药。
成与不成,在背后黑手的计划里,她都得死。
她虽然早已想的明白,一直怀抱着希望。然事情到了最后的关头,她心里一片冰凉,心知死无处不在。
她跪地许久,方哑声道:“如若奴婢虽丢了小命,侥幸未暴尸荒野,求皇上将奴婢……烧成灰烬,骨灰撒进银水河……”
河畔会有渔夫凿冰垂钓,其中总会有人拎着钓来的鱼送去西市,换回两个烧饼,他一个,他的孕妻一个。
总会有人舍不得吃咸鸭蛋,都留给他有孕的妻子。
总会有人为他的爱妻笨手笨脚煮鱼汤,并同隔壁阿婆请教鱼汤去腥的方法。
她想,那样的一碗鱼汤,一定是极美味的。
外间的马蹄和车轮声不绝于耳。
皇帝的目光定在她的鼻端,一抹刺目的嫣红极快的滴了下来,隐没进上好的地垫中。
他终于沉声道:“朕……答应你。若你协助揪出背后之人,朕便赦你出宫。若你不幸身亡,朕便派人将你的骨灰撒进银水河。”
她虔诚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