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慈寿宫十分寂静。
正殿前厅,上座的皇太后神色一会肃然,一会忧虑,表现多的是负面情绪。
猫儿虽被赐了座椅,然而因着老太后的神色,更加不能放下心。
先礼后兵,先甜后苦,这些宫斗常见的手段策略,她懂得。
正殿里并非只有老太后和猫儿两人,还有一位四皇子正襟危坐。
老太后饮下一口茶,开口道:“你同小五之间,太多个来来回回,哀家已经看花了眼。今儿你俩既然在御花园里已经做下那事……”
猫儿:等等,做下什么事?什么叫‘那事’?
老太后续道:
“那事常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宫女儿勾了皇子,这种人留不得,当即就得填进井里。
另外一种是皇子瞧上宫女儿,既然闹到阖宫皆知,那宫女儿便得放进皇子房里……”
猫儿立刻要回话,老太后一个眼风扫过来,猫儿只得噤声,冷汗却不停歇的流淌出来,须臾间便将里衣湿透。
太后接着道:“若原本只是你们在御花园亲亲我我也就罢了,然而后来事情又演变成宫女儿打了皇子。按常例,这种宫女儿留不得,也得填进井里。”
她说到此时,身后的屏风里极轻微的一声响,老太后咳嗽一声,饮了一口茶,问向猫儿:
“你今日掺和的事,按常例,有七成的机会被填进井里,只有三成机会能活命,放进皇子房里。你来说说,哀家该如何替你做主?”
猫儿的一颗心不停歇的往下沉去,无论如何寻不到底。
她扑通跪下去,央求道:
“娘娘,当初奴婢配合皇上,阖宫皆传奴婢会进后宫。
然而废殿之人皆听奴婢强调过数回,奴婢不进后宫,此生决不进后宫,只想等到年岁够了出宫,过平平凡凡的生活。
奴婢不愿死,然而奴婢也不愿……”
她说到此时,眼泪珠儿已流淌了满面。
一旁四皇子终于张口道:
“并非我们萧家逼迫于你。
往日你同五弟之间虽偶有零星传言,却并不持久,过了也就过了。
然而今日在御花园,被数人亲眼瞧见,此事便轻易不能善了。
你可知,因着你同五弟在平叛中立下的功劳,多少人将你两人看做眼中钉?
现下五弟被世人窥探出了心意,今后定然有无数人打你的主意,千方百计会拿你去要挟他。
今日之事,都怪五弟一时冲动。然事情已然这样,你同他之间,不管愿不愿意,从今日开始已牢牢绑在一起。”
猫儿只觉天昏地暗,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竭力稳着身子,喃喃道:“他呢?五殿下是何意见?”
周围一静。
四皇子眼风往太后背后的屏风扫过去,轻咳一声,道:“五弟,他……他也不愿……”
那屏风倏地微微摇晃,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
四皇子话头一转:“他其实很愿……”
屏风又是一阵摇晃。
四皇子只好道:“五弟何意,还是让他之后亲口同你说吧。”
太后此时道:
“哀家明白你的心思,你是个不愿攀龙附凤的好孩子,否则最早你配合皇上平叛时,随意动些手脚,就能令皇上迫于悠悠众口收你进后宫。
然而,事态已然如此,你若不投井,只能先依附于小五……”
天边彩霞已逐渐退场,再过不了多久,漫天繁星便要陆续登场,萦绕在皓月周围,营造一个旖旎夏夜。
微风迎面吹来,并没有赶走夏日的燥热。
猫儿缓缓行到掖庭宫门前时,有位青年已负手而立。
微风持续吹来,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专有的铁锈味。
那不是单纯的铁锈味,而是混合着一丝男子特有的清新汗意,还有一点点龙涎香的气味。
曾几何时,在她慌乱、心焦、失措、恐惧时,周遭若传来这样的气息,她便会长吁一口气。
她那时被泰王掳出皇宫,关在不知什么监牢。蟒鞭将她打的遍体鳞伤,几欲昏死。
然而后来她闻到了这股气息,她知道她即将平安。
她已经扛了许久许久,那时却忽的松了劲。后来泰王再给她的那两鞭,她终于松口求饶。
她知道,他就在周围,随时等着救她。
那时她还没喜欢上他,然而精神却先于理智而信赖他,知道他不会害她。
曾几何时,那样令她心安的气息,开始令她烦躁、生气、愤怒。
每每闻到这样的气息,她就想到了她那岌岌可危的自由。
他看见她,面上带着些愧疚,低声道:“祖母同四哥说的,你不用往心里去,一切都是障眼法。”
她一滞,倒有些不明白他究竟何意。
他继而道:“你我的约定依然算数。三年后,我帮你换个身份,你走便可。只是这三年里,倒是要委屈你,要被似是而非当成我的……姬妾……”
她更加迷糊。怎么叫似是而非?
他看着她怔忪神色,唇边缓缓浮上笑意,一只手抬起险些抚上她面颊,又克制着垂了下来。
他示意她跟上他,并排行走在月光下,低声解释道:
“我同旁的几家侧妃,虽说议定了亲事,然父皇还未赐婚,并未正式定下婚期。
你也一样,我并不正式给你名份,只在宫内,委屈你担一个‘夫人’的头衔,在人前略略亲近几分,做出个样子。”
猫儿隐约有些明白,不由问道:“人前是指哪些人?”
“宫中之人,母妃、祖母、几位哥哥。”
“背着人,又是什么模样?”
“你是你,我是我。”
这话她不信。
今儿在御花园,到底是算人前还是人后?
他仿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声道:“你放心,我今后,决不会像今日在御花园那般冲动。”
又似有些委屈,越加将声音放的低沉:“你昨夜和今早,踢我的那两脚,也太用力了些……”
猫儿被他勾起了熊熊烈火,狠狠瞪了他一眼:“天下女子,难道皆由着你们皇子胡来,不得反抗?”
他立刻正色道:“没有没有,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一点我知的。”
猫儿“呸”了一声,这话才是天下最大的谎言。
前方已快到她所住的那一排瓦房,她住了步子,偏头防备的望着他:“你说话,究竟算不算话?”
他不由一提眉:
“你手里不是有两份契书?有一份上写的,凡是我以权压人,四哥立刻赔付你一千两银。
四哥买卖众多,皆是以诚立本,凡是他认下的事,最是诚信。”
她又“呸”了一声,恨恨道:“我今日去寻他赔一千两,他如何不认账?”
他忙为自己叫屈:“今儿在御花园,我真未以权逼迫你。”
她立刻怒目相向。
他只得细细解释:
“那时你挣扎的厉害,半点不愿听我仔细说话。我当时无法,只得……
若说我真的强逼你,那也是以一个男子的身份,而不是以皇子的身份。
四哥是了解我的,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方不能赔你银子。
倒不是他舍不得,而是不能认下这罪名。”
猫儿想了半响,道:“我信不过你,你方才所言,皆要白纸黑字写下来,签下大名。否则哪日你又反悔,我却是吃了大亏。”
他忙捧场道:“应该的,应该的。明儿我便亲自送……”
他见她双目一瞪,只得改口道:“我让随喜将新的契书送过来。
只是……明儿你要成‘夫人’的消息,众人便会知道,这掖庭你是不能继续住了……”
猫儿立刻跳开两步:“你敢让我和你住一间房,我就……”
他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道:
“既然不完全给你名份,自然不能让你同我共居一室。我让工部加快修葺重晔宫,将正殿改造过,今后,你便同我一墙之隔,可成?”
她想一想,那和此前住配殿,也无太大区别。
心下又一阵烦恼。
解毒之前,她和他要在人前扮路人。现下却翻了个面,要和他在人前扮亲热。
为什么日子就过的这般复杂。
她向他再一次强调:“今儿在御花园,你我被旁人看到。你此举是因为生怕贼子拿我来威胁你?”
他肃然点头:“没错。你该知,现下躲在暗中仇视你我两人的贼子甚多。”
她提议:“既然如此,为何你我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演一回断情?你随意戳我两刀,只要不往要害上下手,我都能忍。”
他正色道:“头一日众人看到你我那般情浓,后一日就断情,不合常理,贼子定然不信。只能你我徐徐图之,缓缓情淡。”
说到这个时候,他看猫儿依然是一副不如何信他的模样,心中一时颓败,又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得意。
他看上的女子,头脑果然聪慧。
他继续搜肠刮肚的解释:
“说到情浓,其实今日我冷静想了许久。
固然此前我对你动了真情,然而淡了这些日子,我心中剩下的只有不甘。
抛却这个不甘,还真的不剩多少情意。
你知道,我是个名声极差的,出没于多少勾栏酒肆……”
她大惊,立时冲到路边,连声“呸呸呸呸”呸了许久。
在他面色转青后,方才住了嘴,却依然满脸嫌弃用衣袖用力抹着嘴,着急道:“你有什么暗病,快说。我明儿就去寻太医开药!”
他垂首无语,半晌方无力道:“我无病,你放心。我有洁癖。”
猫儿却并不再近前,只沿着路边,等要拐向瓦房时,转头冷着脸道:
“你今儿过的话你莫忘,莫在太后面前说漏了嘴。万一各位贵人将我投进井里,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