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声滚滚,走到正街尽头。
再转个向,经过已掌灯开张的各式青楼、酒楼,经过已下了衙的六部衙门,一路往东华门而去。
猫儿紧紧攥着衣襟,压低声音问道:“他……”
马车里的汉子只警惕摇头,做出个“此处不宜多言”的神色。
她只得闭嘴,一颗心却吊在半空,须臾间已出了一身冷汗。
马车到了东华门,被拦停下来。
车厢外间吵嚷,是王五同守门兵士接洽的声音。
猫儿隔着车厢,语声娇媚问道:“吵死人,发生了何事?”
王五在外恭敬道:“夫人,平日进出宫门,见车即放行。今儿这守门狗却出幺蛾子,要先见到殿下。”
猫儿闻言,当机立断剥下衣领,撩开帘子,露出一双手臂和白玉肩膀,懒洋洋道:“皇宫是谁的皇宫,奴却有些搞不明白。萧家人回自己家,还要外姓人同意……”
她垂下帘子,在马车里娇滴滴道:“殿下,你快穿好衣裳,站下去给人瞧瞧……先莫急……”
里间一时没了声响,却又有些旖旎动静微妙传开。
王五立刻一鞭子挥开兵卒,叱骂道:“毁了殿下兴致,你脑袋不保!”
一步跨上车辕,向赶车的侍卫使个眼色,大喇喇甩着马鞭,驱动马儿,往宫里驶去。
重晔宫正殿,侍卫垂首,低声道:“殿下有些意外,暂不能回宫,但又要做出回宫模样,麻痹外人耳目。”
猫儿紧紧盯着侍卫,一字一句道:“你告诉我实话,他,可还活着?”
侍卫面色无波,语态平静道:“殿下活着,主子不必挂怀。”
她双目一瞬不瞬望着他,一时半会看不出端倪,方追问道:“要演戏演多久?若是装作他回宫,便不能日日躲在殿中,总要在人前走动。”
侍卫只道:“属下还不清楚,一切要等喜公公回来,方才知道。”
到了三更时分,随喜一身夜行黑衣,终于跃进了重晔宫。
他匍一露面,猫儿已拦住他的去路,执拗相问:“殿下,可还好?”
随喜身上带了血腥之气,却警惕的毫无疲乏之色,只道:“主子莫担心,殿下几日不能出现,我们要寻个生了急病的由头。一切都需要胡主子密切配合。”
猫儿原地呆立半晌,扯了嗓子凄厉道:“快,殿下昏迷,快去请太医……”
早已安排好的太医如约而至。
太医进了寝殿,压低声同猫儿道:
“只有委屈夫人,担一回恶名声。
下官需报一个肾水不足的名头,如此殿下方能在床榻上歇息,不用四处走动。”
太医走后,过了不多时,外间已到五更。
各宫门同时开启,宣告着新一日的来临。
萧定晔因纵情伤了肾水的消息不胫而走。
皇太后的苛责极快而来。
慈寿宫正殿,太后面色铁青,望着跪地的胡猫儿,吆牙切齿道:
“哀家将你指给小五,原是盼着你能收一收他的心,让他莫在外由着性子胡闹。
然你此前聪明识大体,自跟了小五,却没了分寸,怎能事事任由他?
年纪轻轻,肾水有损,日后若子嗣艰难,谁来负责?”
猫儿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皇太后见她小脸尖尖,面色苍白,眼底一抹青紫,也是个肾水不足的模样,只得叹气道:
“你年岁小,又同小五两个情投意合,自然事事顺着他。
你却要明白,世间要求女子‘相夫教子’,便是指,夫君做错的事情,要懂得提醒。
你虽只是夫人得名份,然他现下只有你一人,你就该承担提醒他的责任。”
末了,她无力挥挥手:“你去吧,哀家这几日腿脚不便,过上两日再去看他。”
皇太后的教训才结束,皇后的训斥接踵而至。
所言皆是隐晦提及,她不该纵着萧家老五沉溺女色,不能年纪轻轻就绝了子嗣。
天色有些阴沉,她神情恍惚行在宫道上,往来宫娥经过她身畔,皆窃窃私语。
过往五皇子的名声是不好。然而有多不好,众人却也未亲见。
如今有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面前,原来五殿下,竟然是这般能折腾啊!
这才纳了夫人几日,就肾水不足,险些坏了腰子。
这胡猫儿是传闻中的猫妖,却怎地是一副狐狸精的做派?!
猫儿昏沉沉回了重晔宫,第一眼便望向明珠。
明珠只微微摇一摇头,低声道:“随喜还未有新的消息。”
又劝道:“主子已一连几日未能好好入眠,快去歇一歇,若殿下后面用的上主子,主子也能帮上忙。”
猫儿恍恍惚惚进了寝殿,躺去床上,靠在他的衣裳上,鼻息间闻着他的气息,脑中想着最后一回见他,已是四日之前。
他那时一身黑甲,骑在马上如同天神,深深望着她,同她道:“还有一两日就能歇一歇……”
然而她一等,就等了四日。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醒,醒了睡。
做戏的太医按时上门,又按时离去。
只萧定晔的真身却不见露面。
她每每等到三更,随喜露面时,却只打着官腔道:“胡主子不必着急,殿下未出大事。”
未出大事,便是说,多少总出了些事情。
待到了四更时分,院中却有了些嘈杂凌乱。
猫儿从床榻上惊醒,披头散发跑出去,却只看到随喜嘱咐众暗卫:“护好主子……”人已从墙外一跃而出。
未出大事……究竟什么样的,才算的上大事?
她立时捂着心口,只觉天旋地转,再也站不住。
明珠立时抵住她,连声道:
“主子莫倒下,你现在便是重晔宫的主心骨。
现下各宫一定在盯着此处,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外间便有会有人猜出,殿下并未回宫。
如若他们在外大肆搜捕,殿下危矣!”
猫儿身子发颤,只用力一吆舌尖,口中血腥气大盛,神思却渐渐清明。
她抓着明珠道:“你一定比我知道的多,你告诉我,殿下到底出了何事?”
明珠眼圈立时红透,半晌却只道:“主子放心,殿下活着。”
时间一刻一刻而过。
重晔宫时不时传出女子的哭声和叱骂声。
那叱骂声说的是:“明明是你此前在外流连花丛,到了我这处,正好坏了腰子。我却来背这个黑锅,你要不要脸?”
那骂声泼辣的紧,从重晔宫近处宫道所行的宫人、妃嫔,无一不听到此言。
外人纷纷奇道:“这五殿下平日乖张,现下被他那新纳的小夫人教训的像孙子一般,却大气都不敢出。咱们宫里的五殿下,竟然是个惧内的!”
猫儿的骂街传出不久,老太后牵着康团儿上了门。
太后拄着龙头拐杖,铿锵有力前行,口中叱道:“哀家倒是第一回见,宫廷女子同乡村泼妇竟毫无分别。”
她指着康团儿道:“哀家被气的气短,你进去,代替祖母骂回来。”
康团儿“啊”了一声,忐忑道:“大仙同我交好,我不敢……”
见猫儿已从寝殿出来,忙忙上前,对着她眨眼睛,悄声暗示:“大仙,皇祖母又生气啦!”
猫儿上前行过礼,低声同太后道:“娘娘,五殿下将将才服药睡着,待他醒了,奴婢向他禀告,说娘娘来探过她。”
太后一手拨开她,冷笑一声:“哀家来瞧孙儿,还要被你阻拦?哀家若不来,只怕小五要被你折腾死!”
她一拐杖将猫儿掼在地上,抬腿便进了正殿。
下人们皆不敢拦,猫儿忙忙爬起身,待追进去,皇太后已站在寝殿中,望着空空床榻,惊疑道:“小五,去了何处?”
猫儿见再遮掩不得,只扑通一声跪在太后面前,眼泪珠儿已淌了满脸,颤着声音道:“太后娘娘,五殿下他,他在宫外,只怕有难……”
寝殿中寂静,静的能听见康团儿和明珠在正殿前厅的对话。
“哎,有个媳妇儿有什么用啊?还不让一起玩耍。”
“六殿下莫说出去,否则五殿下没有面子。”
“五哥哥是该没有面子,全宫都知道他肾水不足。明珠姑姑,什么叫肾水不足?”
寝殿里,太后叹口气,牵着猫儿手道:
“哀家又错怪了你,然现下这情形,晔儿若不在宫里露头,他在宫外只怕更艰难。
如今只能继续委屈你一回,将这戏继续演下去……”
……
大晏历来以孝治天下。
皇太后所处的慈寿宫,便在后宫的最中间。
是阖宫景致最好的地界。
慈寿宫门前,一位主子不是主子、宫娥不是宫娥的女子,已经跪了近半个时辰。
日头极大,猫儿虽跪在遮荫树下,依然觉着有些顶不住。
须臾间,“五皇子”已大步而来,跪在猫儿身侧,一言不发。
往来宫娥、太监瞧见,一时议论纷纷。
瞧,不久前,那位人不人、鬼不鬼、主不主、仆不仆的胡猫儿,才将风流皇子萧定晔骂的狗血淋头,没过多久,这位皇子便揣着一对坏腰子,往胡猫儿身畔一跪。
这是要有难同当啊!
痴情,太痴情。名声坏成那般的皇子,竟然被一个小小夫人,掰到了如此痴情的地步。
皇子跪了不过片刻,慈寿宫的宫娥便牵着萧老六出来。
萧老六孩童声清亮,抑扬顿挫道:“皇祖母说,她看着你俩就头疼,让你俩哪凉快哪待着去。”
一时却有些迷糊,转头问牵着他的宫娥:“我瞧着树荫下就挺凉快,皇祖母该不是说,让五哥哥同大仙继续在树荫下跪着吧?”
宫娥扬声道:“太后娘娘令奴婢传话,胡夫人同殿下再蜜里调油,也要顾着殿下的脸面。殿下是主子,你是奴婢,这是不可更改的身份。望夫人记在心里,切莫再犯。”
猫儿领了话,缓缓磕了头,抬步正要起,脚下却一个踉跄,险些就摔倒在地。
“萧定晔”忙忙上前扶了她一把。
她却一把甩开他手,恨恨瞪了一眼,转头便走。
“萧定晔”轻叹一口气,只得跟在她身后,共同往重晔宫方向而去。
待到了前方拐弯处,却见一位华服美妇站在路口,面上含了些微笑,离两人还有几步时,便已亲切问候:“五弟……”
“萧定晔”脚步一顿,已有些乱了方寸。
猫儿立时一跳,转头望望“萧定晔”,再望望眼前的妇人,使出撒泼的气势,指着“萧定晔”大吼一声:“女人?又是女人?你此前到底沾了多少桃花?”
她立刻哭哭啼啼,一把推开眼前美妇人,夺路而跑。
“萧定晔”只一跺脚,向美妇人匆匆一揖,便追着猫儿而去。
美妇人站在宫道边,望着那一对年轻男女渐渐行远,心中疑窦丛生:“五弟真的没有被刺杀?竟是好好活着?”
重晔宫里,扮作萧定晔的侍卫低声道:“方才宫道上遇到的,便是泰王妃。这两日,她已前后进了两回宫,只怕就是为了探听殿下的消息。”
夜里,随喜终于露面。
经过了好几日的煎熬,猫儿已无那般慌张。
她只一言不发跟在随喜身后,随喜便是要去茅房,她也一步不落。
随喜苦着脸道:“主子,现下诸事已经够乱,求主子千万莫再添乱。”
她盯着他,低声道:
“白日老太后已经知晓殿下之事,她老人家上了年纪,心中担忧,如何能顶的住?
若殿下真无大碍,即便要藏在宫外迷惑外人,又有何不能让自己人知道实情的道理?
你告诉我实情,我放了心,反而能做出无事样,每日听戏听曲,同他里应外合,一起演戏。”
随喜叹口气道:“胡主子放心,殿下活着。”
猫儿一把将金簪抵在他喉间,吆牙切齿道:“已经过了好几日,你当我还满足他活着的消息吗?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只告诉我他还活着?!”
随喜不为所动,只面无表情道:“奴才本就时刻准备献出性命,主子若要,尽管拿去。”
猫儿冷笑一声,金簪调转方向,转瞬间便抵在她颈子上。
她知道随喜有功夫在身,不等他出手,已将簪子往喉间一送,血迹立刻顺着伤口渗出:“我要见他,我得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