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养伤诸物完备。
不过两三日,萧定晔已能下床慢行。
书房里,随喜汇报着近几日的消息:
“八月二十二,戴、王两家同日举办干亲宴。戴家办午宴,王家办晚宴。
前几日,殿下忙碌铁矿和泰王暗桩之事时,两家已向相熟人家派发了请帖。”
萧定晔蹙眉道:
“不够,让两家再送喜帖。能办多大,就办多大。
四哥送来的银子还有结余,你向两家各送一千两。
记住,叮嘱他们,要将喜帖派进宫里,让祖母和母后都知道。”
待商议过结干亲之事,随喜方续道:“莫愁已死,我等要将驻守在牢里的侍卫撤去,还是留着继续诱骗泰王?”
萧定晔冷笑一声:“本王险些丧命,哪里能让他轻松?继续把守暗牢,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派多少人来劫狱。”
随喜应下,扶着他出了书房,站在檐下,看猫儿使唤众太监,在院中布置中秋过节的物件儿。
她转头瞧见他站在檐下,只嫣然一笑,待同太监们交代完毕,方转身站到他身畔,心下有些担心:“你站的却有些久,仔细伤口裂开,该去歇一歇。”
他在书房这一阵,也已觉着疲乏,便从善如流,牵着她手进了寝殿,低声道:“你陪我一同歇着。”
她一摊手道:“明儿铺子开张,我人不出去,该操的心却不能少。你先歇着,待我交代完,再进来陪你。”
他便躺去床上,将将合上眼,又睁眼道:“快些……”
她抿嘴一笑,极快在他唇上一贴,去了院里,唤来王五道:“你出宫向李姑娘送信,明儿铺子开张,宫里有家宴,我不好出宫。让她们该开张就开张。”
又思忖一番,道:“据闻开张当日,东家未出面却不大好。你告诉李姑娘,她人面广,自此她在人前挂个大东家的头衔,比我合适。”
待指使走王五,她方搬一个小杌子坐在院门前。
日头渐渐西移,晌午将至,随喜从外回来,刚刚进了院门,猫儿便伸手一拦,低声道:“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新修的配殿里,还未置办家具。
两人的说话声有些空旷回音。
猫儿低声道:“这次事情上,我们的人,总归折了多少?”
随喜面色晦暗,双手握拳,吆紧牙关道:“明卫几乎全军覆没,暗卫也折了近一半。”
猫儿续问:“你家殿下险些没了命,你等可有何想法?”
随喜愤愤然:“我等与泰王,势不两立!”
猫儿立刻凑去他耳畔,低声道:“……莫愁……泰王……”
随喜听罢,立刻反对:“不成,一旦出意外,我等要被殿下扒皮。”
她一声冷笑,反问他:
“如此说来,殿下伤就白伤了?你们的兄弟就白死了?
我不是你们政客,没有最后算总账的胸襟。我只知道,我的汉子被人伤成这样,我忍不了。”
她看随喜眼眸明明暗暗,心知他有所动摇,便并不催促他,只道:“你自去想。明日中秋宴,泰王要进宫,是引君入瓮的最好时机。”
……
一轮圆月遥挂当空,为人间的团圆助兴。
中秋家宴,在太和殿前温馨开始。
宫中无私事,所谓的家宴,除了皇室,朝臣自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戴大人观赏着舞姬群舞,将将探手端过酒杯,一旁的朝臣便探首过来,往对面某处努努下巴:“那个女子,就是你准备认的干女儿?”
被人暗中注视的女子,虽然身份低微,然而因着她主子缺了肾水大病初愈,原本她只能同侍候人的宫娥混在一处,此时却坐在五皇子后侧方,时不时探首与五皇子说笑两句。
巧笑倩兮,倒没看出与她近日泼妇善妒的名声有相符之处。
戴大人虽不知猫儿在宫里泼妇骂街连续闹腾的真相,然而既然已经四处发了帖子,不日就要举办认亲宴,自然要回护自己人:
“怎地?大人面上的表情,倒仿似年老体弱,解手艰难。我儿能耐的大很!”
那臣子听闻,呵呵一笑,又嘿嘿一笑,揶揄意味甚浓。
戴大人也跟着呵呵一笑,反问道:“听闻你家女婿,前两日又纳了妾?”
那臣子立时拉下脸。
这回换成戴大人呵呵一笑,再嘿嘿一笑,扬首将杯中酒饮尽,跟着丝竹声哼起了小曲。
一曲哼罢,又补了一句:“五殿下只宠我儿一人,可知他缺了肾水?”
那朝臣被问的面上无光,只冷哼一声:“我瞧着五殿下满面红光,哪里是肾水有缺,明明是肾水泛滥,只怕今夜瞧上哪位舞姬,就要带回去享用。”
此时,坐在萧定晔旁桌的四皇子,也正打趣着他的五弟:“都闻你病着,今夜你却容光焕发,可是你那夫人侍候的好?”
萧定晔面色一肃,一只手已探去身后,牵住了猫儿的手,回护之意颇浓。
四皇子哈哈一笑,摇头叹道:“为兄竟没想到,我家五弟惧内,是个耙耳朵。”
又倾过身子,低声道:
“我看你能甜蜜逍遥几日。明年正月你一成亲,就是你府上鸡飞狗跳的开始。
听闻你的那只猫,最近现了形。往日的乖巧都是装出来唬人,实则看见女子就要同你闹腾?”
萧定晔被提及与乔家的亲事,神情不由晦暗,侧首望向猫儿。
跪坐在他身后的猫儿立刻上前,看似不成体统的紧挨着他,于众目睽睽下邀宠,实则却凑去他耳畔,悄声问道:“可是伤口痛?”
正说着,手探至他衣襟里,但觉缠在伤处的纱布略略濡湿,已有丝丝鲜血渗出。
她心中着急。他这个样子,只怕今夜她无法按计划行事。
他只轻轻一摇头,低声道:“我同哥哥们说话,你可觉着无聊?”
又往远处瞧去,她的老姐们儿白才人此时正坐在人堆里,因着近日受宠而被人孤立,也是个无聊的模样。
他往那头一努下巴:“你去寻人说话,莫担心我。今儿又不用比武,静静坐着,我无碍的。”
她今夜原本就带着任务,自然从善如流,猫着腰挤了出去。
她没有直奔她的老姐们儿。
她往随喜面前一晃。
随喜垂首站在最外侧,紧紧注视着场上局势。
猫儿经过他身畔时,他便极轻微的点一点头。
她立刻知道他已安排妥当。剩下的便是等泰王找借口提前出宫。
她的目光往泰王方向望去。
这位皇子跪坐在方几边上,一派的云淡风轻。目光几番越过四皇子,毫不闪躲的瞟在萧定晔身上。
他的五弟便面带微笑,遥遥一举酒杯,做出个兄友弟恭的模样。
背后互相使刀子,一个一个互相往死里整。在人前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皇家人,果然天生就适合演戏。
今夜的猫儿,也是要参与到戏文里,唱一曲桃李代僵。
在陪着萧定晔养伤的这几日,她的脑中闪过周密盘算。
泰王此人,不仅是萧定晔的仇人,还是她的仇人。
她被下毒逼迫着的那些日子,她被迫着要做出亲近皇帝的日子,她七窍流血的日子,她被送进玉棺,割腕放血的日子……
已过了那般久,她手腕上的疤痕还十分明显,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有个想让她死的人还活的尚好。
她那些失了觉的日子,除了内心有感情的煎熬,还有对性命的担忧。
那位笑面皇子不知何时,就可能重新想起了她,又要使出卑鄙手段拿捏她。
在萧定晔险些命丧黄泉的时候,她就明白,她再不能坐以待毙。
今日是萧定晔,明日可能就是她。
泰王一天逍遥自在,她就得担惊受怕。
她不想自己丢了小命,也不想当寡妇。
且此时,泰王那边即便不能确定他的五弟究竟伤的如何,然而在他们发动刺杀之后,宫里就传出萧定晔肾虚卧病的消息,自然也会有所怀疑,他的这位五弟或许多少都受了伤。
她得趁着泰王麻痹大意的时候,得趁着萧定晔的暗卫明卫们群情激愤的时候,搞一把大的。
此时场中一曲舞罢,换上一位武将舞剑。
她不能离开萧定晔视线太久,立刻抬腿往白才人身畔而去。
白才人正因几日未见皇帝而郁郁。
瞧见猫儿,她方强打起精神,低声探问道:
“你今儿不发疯啦?我远远瞧着,你同五殿下又是一副如胶似漆的模样。
我知道女人每个月总有那几天,但你的症状也发作的忒吓人。宫里不比外头,哪里能到处撒泼。”
猫儿讪讪一笑,转了个话题:“我的铺子今儿开张,你可想到未做什么?”
她手一伸,白才人立刻拉了脸,半晌不情不愿掏出十两银子当礼金:“开张宴席未吃成,还要出礼金,真是亏的大。”
猫儿笑嘻嘻接过银子,方正色道:“皇上冷情,纵然对你上了心,可每个月能进后宫几次?!”
白才人凉凉道:“是啊,皇上冷情,皇子缺肾水。这父子两,可真是天壤之别……”
猫儿扑哧一笑,一张脸顿时绯红一片,目光不由向远处望去。
此时萧定晔正同他三哥结束一回虚情假意的碰杯,重新坐回方几边上,目光不由自主在人群中搜寻猫儿。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十分有默契的相视一笑,眼风纠结不断。
白才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中的八卦之意越甚,不由倾身过去,低声问道:
“你的情郎究竟病情如何?他后面还有五门亲事……”
猫儿立时收回目光,掐了白才人一把,又要配合着前几日的剧情,将戏继续演下去,只得含羞扭捏道:“殿下汤药补着,自然就能好。”
给了白才人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白才人便点点头,勉强收回八卦之心,追问道:“方才,你要同我说何事?”
猫儿便续上之前的话题:“皇上每月进后宫,也就那么几回,能分到你身上的三瓜两枣实在有限。我瞧着你无所事事实在无聊……”
白才人立时倒吸一口冷气,打断她的话头:
“你是要拉皮条?你好好的胭脂买卖不做,转行拉皮条?
便是你拉皮条,怎能拉到后宫来?这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勾当啊!”
猫儿无语,吆牙切齿道:“你还要不要听下去?姑奶奶今晚有要事,没时间陪你磨洋工!”
猫儿为白才人悲哀。
正值花信的年纪,守着个糟老头,满脑子想的都是热炕头的事。
她叹了一口气,道:“我看你整日清闲,不如在宫里卖妆粉。一来打发时间,二来赚些私房银子。你娘家靠不住,还是要靠自己。”
白才人一愣,反问道:“封我个什么品级?”
猫儿一笑:“大内胭脂管事。阖宫的妆品,都从你这走。等你成了富婆,你娘家反而要转头巴结你。”
白才人思忖半晌:“我得想一想。旁的女眷都是我的对头,让她们打扮好了,引了皇上的注意,我可就要吃亏。”
猫儿点头应下,见圆月已升的更高,便默默挤出人群,等着随喜发暗号。
过了两炷香的时间,有宫娥接近随喜,柔柔弱弱不知说了什么话,随喜立时转首向猫儿看过来,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她心知机会已到,转首望向泰王时,泰王面上果然已收起平日的温和含笑,显得有些肃然。
面上肃然,只怕内心已起了轩然大波。
猫儿不能确定泰王今夜会不会入套,然而她该做的准备却刻不容缓。
她立时顺着桌案间隙穿进去,到了萧定晔身畔,只微微蹙眉,凑去他耳畔道:“我身子有些不适……”
萧定晔握了她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立时撑着方几要起身:“我陪你回宫。”
她抿嘴一笑,低声道:
“我这几日已经得了个善妒的名声,你若在大庭广众之下陪我离去,只怕明日,重晔宫又多了几位千娇百媚的夫人。
我算一算日子,只怕是葵水将至,不碍事的,回去躺一躺便可。”
他只得松开她手,又道:“回去莫等我,你先歇息。等大晏结束,我还要去见母后和祖母,等回去已有些晚。”
猫儿心里要的就是他回宫晚,立刻道:“你慢慢回来便是。”
给他一个微笑,缓缓起身退出宴席。
她再回首看向泰王时,泰王原本无波神情,已染上了一层焦虑。
猫儿深吸一口气。
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