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来不及全黑,又被白雪点缀出了光亮。
百花寨会客厅,凤翼族的一边与“另一边”,正在进行一场看起来十分融洽的会谈。
来客是三位汉子,看起来在族中地位尊崇,其他诸位门主神情十分恭敬。
会客厅斜对面的一间黑寂仓房,窗户紧掩,窗纸上戳了两个洞,压着一双杏眼。
从这个角度,猫儿只能看到一位来客。
是位五十来岁、养着一把山羊胡的慈祥老者。
老者每说一句话,一双长眉与胡须便一动一动,显得颇为逗乐。
然而他越是看上去人畜无害,猫儿越不能放下心。
无事不登三宝殿。
“另一边”的人是吃撑到了何种地步,才能在这般恶劣的天气,突然前来山寨串门。
且时间还那般凑巧,正好她也在。
她心下着急,往边上一挪,抬手在窗纸上再戳了两个洞。
出现在视线中的是百媚门门主。
这位心无大志的老娘们,这时候正斜眼看着身畔人。
猫儿脚下再一移,继续戳开两个洞,看清了百媚门门主偷瞟着的人。
心窍门门主。
这位汉子正目视前方,偶尔偷瞟身畔的妇人一眼,唇角便跟着勾上一勾,转瞬又敛了形容,继续正视前方。
猫儿暗呸一声,骂了一声“狗男女”,继续往边上挪。
不过半刻的时间,两扇窗纸戳满了窟窿眼,猫儿却还无法将会客厅中的情形全部看清。
黑暗的舱室里,怀里被塞了一只小猴的萧定晔静默半晌,低声问道:“云岚姑娘,你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猫儿立刻“嘘”了一声,再不做声,只透过窗纸,仔细看着对面的动静。
对面齐聚一堂的老狐狸们,此时依然保持着笑容,和颜悦色的说着什么。
仿佛真的是串门说话,要商议年节如何过。
猫儿急的抓耳挠腮。
忽的,站在她一旁的萧定晔低声道:“……珍兽门百年来在族中备受重视,几位族长自来看重。想当年,珍兽门的奇珍异兽大行于道,千万敌军命丧脚下,可真是快哉快哉!”
猫儿倏地转头望着他。
黑暗中,隐隐可见他的眼眸微光闪动,透着一丝儿愉悦。
他瞥了她一眼,低声道:“我看得懂唇语。”
她想起他确实有这样一项本事,急急移去他身畔:“你可能看到珍兽门门主如何回应?”
他凝聚目力去瞧,半晌方摇摇头:“角度不对,我只能看到他半张脸。”
她扒拉着窗户纸看了半晌,目力所及,眼前几人现下并无人说话,却保持着微笑偶尔点头,显见是在听旁人说话。
此时百媚门门主笑吟吟开口。
萧定晔立刻复述道:“几位长老抬爱,可惜这一边的人,都没什么大志向呢……”
猫儿一蹙眉。什么意思?
萧定晔等了半晌,见能看到的几个人再无人开口,方思忖道:“瞧着像是来客在游说几位门主参与何事。”
猫儿立时惊呼:“他们……他们若是来游说门人们归附泰王……”
他眉头一抬:“你是指,这几位来客,许是我的那位排行第三的哥哥指派?”
他抬头望望屋什么?”
他不等她回答,放下怀中小猴,提气跃上了房梁,抬手探着梁上瓦片。
过了不多时,外间的雪片便洋洋洒洒飘落下来。
他一跃而下,望着她的神色略有踌躇:“我可带云岚姑娘去对面屋顶,可却要离的你极近。你莫要误会……”
她极低的叹了口气,主动上前勾了他颈子,垂首同地上的小猴交代道:“千万莫跑开,外间冷。”
他的手环上她的纤腰,顺着屋顶开口往外一跃,须臾间轻轻落到了斜对面会客厅的屋顶上。
他蹲身在瓦片上慢慢摩挲,取下几块松动了的瓦片,房中的人语声立刻传了出来。
猫儿忙忙趴伏下去,但见此时说话的是一位三旬汉子。
汉子笑道:“几位门主寨中经济如何,几位长老皆知。请问门主……”
他转向珍兽门门主:“贵门过去五年,卖了多少马匹?”
珍兽门门主淡笑道:“虽不卖马,却还能向耍杂耍的卖棕熊和老虎。门中经济尚好,不劳族中费心。”
那人哧的一笑,道:“过去五年一共卖了一头虎,两头熊,总共得来八百两银子。在下可有说错?八百两,门中竟然能支撑五年!小弟记得五年前门主还极富态,今日见您,竟然瘦成这般模样……”
珍兽门门主保持了一晚上的笑脸终于敛去,红着脸辩解道:“本门主那是刻意减的肥!”
那汉子却已不看他,转向圣药门门主:“三个月前,小弟在广泉府同门主匆匆一别,未能来得及叙话。圣药门可想好了,要不要派门下弟子进营中?”
他见圣药门门主并不着急的答话,便又道:
“百年前,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我族中圣药门掌管天下人生死,同阎罗王抢人何曾眨过眼睛?可现下,门主再看看,门下弟子多少是为官宦诊病?赚了多少诊金?”
他的目光往圣药门门主的粗布衣裳上一瞟,叹气道:“门下拮据至此,门主还是要多为门下弟子吃饱饭想一想法子。”
圣药门门主窘迫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此境况实乃门徒技不如人,却与去军中毫无关系。”
那汉子淡淡一笑,转头去看诡道门门主:“门主过年用度可制备齐全?门中赚银钱,可还是为娃儿们做木马、木剑等小玩意儿?”
诡道门门主昂首挺胸道:“非也,那才能赚几个钱。本门中上好的木匠,随随便便打两个柜子,也多的是人争抢。”
汉子恭维道:“这便是泰王每回提起门主便赞不绝口的原因。活路太多,人才济济,令人惦念。”
诡道门门主面色陡变,冷哼一声,再不絮语。
房顶上的猫儿听到此时,心下吃惊。
她身畔的萧定晔低声道:“听起来,我那位三哥,已经迫不及待想发动兵变,好将这几门的本事都用在军营中。”
她冷面不语,只探头继续去听房中人说话。
蹲在房顶上蹲久了,雪花飘舞,寒风肆虐,她渐渐开始发抖。
他解下他的披风,原本想要披在她身上,一思忖,却又用手臂撑着,如同伞一般撑在她头顶,为她遮挡着风雪。
此时会客厅的形势已无最开始那般和睦。
乌兰寨主站出来打圆场:“几位长途跋涉而来,定然早已疲惫不堪。可先行用饭、沐浴、歇息,待明日再商议不迟。”
众人便各自从椅上站起身,看起来要暂时住了这一话题。
猫儿直起身子,盖上瓦片,始觉风雪止歇,却是他为她遮挡的缘故。
她转头望着他半晌,低声问道:“我什么事情都告诉了你,你为何不离开?还有什么话想问?”
高处垂挂着灯笼的亮光打过来,她的鼻头和脸颊因风吹而绯红。
他下意识想探手去帮她捂热,等将将抬起了手,撑在她脑袋上的披风便垂了一边,积在披风上的雪片扑簌簌倒了她一头。
他心下窘迫,立刻手忙脚乱的去帮她扫开雪,又想着她方才问他的问题。
他正要觑空张口,却听近处一阵脚步声和人语声,原本在屋里的人已站在了门口,互相暂别。
下人们添了几盏灯笼,将整个屋前映照的越加亮堂,亮堂到众人只要微微抬眼,便能轻易瞧见屋顶上有人。
萧定晔倏地用黑色披风将二人一包,搂着猫儿躺倒在屋顶上。
乌兰寨主此时正在支使下人带着三位客人去歇息。
寨主对几人重视,支使下人的语气也十分严肃:“饭食、热水、床铺,去检查三回。胆敢出错,逐出山寨……”
又絮絮叨叨讲了写注意事项,十分的婆婆妈妈。
房顶上披风里,灯笼的光线透射而过,略略打了些微光。
萧定晔的注意力,初初还放在人语声上,不知何时,目光已锁住了眼前的姑娘。
也不知何时,他的手已牵住了她的。
纤细,冰凉。
手心和手指上带着厚茧,不像高高在上的圣女的手。
圣女应该拥有一双什么样的手?
他不知道。
然而他在山寨中的这几日,曾见过乌兰寨主的独女已能起身,常常在山寨中走动。
小姑娘被一小根木刺扎了手指,就立刻能哼哼唧唧半天。
作为一族的灵魂人物,圣女应该比门主的女儿更娇贵才对。
他的手顺着她的手臂往上,转去了她冰冷的面颊上。
晦暗中,对面一双眼眸亮闪闪,带着不知何种情愫,怔怔望着他。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十分自然的抚上她的唇。
他终于开口,哑声道:“我以前对你不好,是吗?我来这山寨的原因,是想求得你的原谅,然后带你走,对不对?”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双眸中倏地滑落。
他猜错了方向,却又殊途同归,再次纠缠上了她。
她一把推开他,从冰冷屋顶上坐起身,转头一抹眼角,重新恢复了冷淡的态度:
“你同我之间,没有什么好与不好,也没有谁要原谅谁。
你莫将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你与我的过往,对于你的追求和未来,是最不重要的事。”
她探头再透过瓦孔往房中看去,几位门主均已齐聚在房中,看起来还要开个小会。
而寨中积雪掩盖的道路上,三位来客已由下人带着,走出了十几丈之外。
她立刻道:“此事由你三哥而起,你去跟着那三人,听听他们还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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