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前堂会客厅。
殷大人鲜见的面露为难神色,同萧定晔道:“……那姑娘口口声声知道机密消息,可却只愿意见到‘王公子’才说出。底下人也用过刑,都未得来一个字。”
萧定晔淡淡乜斜他一眼:“一个蛮夷女子,就令大人慌了手脚?”
殷大人不由心中喊冤。
若是寻常犯人,无论男女,逼供还有什么好手软的。
可涉及异邦人士,讲究的是个“证据确凿、自愿认罪”,身上不可有明显伤痕,免得给大晏招致一个“虐杀国际友人”的罪名。
这种人,要么就得暗杀,然后栽赃给邻国。要么就光明正大判个死刑,最后刽子手手起刀落给个痛快。
故而在向异邦人士实施逼供上,手段就不好施展。
像现下所有异邦囚犯受罚,那都是不容易留外伤的法子。以免到时候押解囚犯上京,若刑部官员瞧见了明显伤处,就成了话柄。
殷大人行止历来落落大方,极少有这种吃瘪的模样。萧定晔不由问道:“那朱力姑娘,可真的有重要消息?”
殷人离思忖道:“她为了证明她知道消息,曾经透露过三个字:泰王妃。”
萧定晔眉头一簇:“泰王妃?三嫂?她提的不是泰王,竟然是泰王妃?”
殷人离点点头:“就是如此奇怪,下官才要同殿下商议,是否真的前去见一回那朱力姑娘。”
萧定晔忖了忖,点点头,却想着他此前数回见过那朱力姑娘,都被猫儿上妆、伪装成另一人。现下他要去牢里,若去见猫儿,说不定她就要开口同他一起去。
她去牢里能做什么,他清楚的很。
他立刻止了回内宅寻她上妆的心思,只转头望了望,便起身从一旁案几上抓起一把折扇别在腰间。
***
大牢耳房里,地上一个火盆半死不活,没有多少热气。
好在克塔努躺着的床榻铺的厚,冷不到多少。
猫儿坐在床畔的椅子上,面对着这个坎坦青年。
异邦人面部特征强烈。如若只有一人是这种长相,大晏人就记得住。可若人人都是这种特征,大家便都成了脸盲。
猫儿见不到克塔努的时候,其实连他长什么模样也记不太清楚。
只有面对着他的时候,才知道他什么长相。
就是为了这个她几乎记不得面目的人,萧定晔同她别扭了数日。
此时这位无辜的始作俑者眯着眼躺着,面前坐着个大晏女子。
这张脸还是第一次她来探监时,他才见过第一面,后来也不过见过两回。然而他依然从这张陌生的脸上,看到了他熟悉的神情。
“小王子……”他语声沙哑,嘴唇干裂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猫儿心里难受。
有些人的纯良贯穿一生。譬如克塔努这样的,她相信那坎坦王爷一家如若不是做的太过火,克塔努绝不会做出背主之事。
然而这世间,人生而不平等。克塔努生来就是奴隶,是人下人,无论受到主子多大的虐待,那都是他应该。但凡他反抗,却是十恶不赦。
同她初初穿过来时,何其相像。那些过往虽已随时间远去,却没有从她心头过去。
她一直意难平。
她看到克塔努,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当初有谁来救她呢?没有。
她能活下来,都是靠自救,靠利用与反利用。
如若她等待旁人的救赎,她坟头上的草早已长了一茬又一茬。
好在她后来活了下来。那么现下她想护着一个人,就像她数回频临绝望时也希望有人来护一护她,有什么问题?
她想为当年的自己做一些事,有什么问题?
如若克塔努是个有身份的人、一时深陷泥淖,她或许也就罢了。可克塔努是个奴隶,同最初的她一样。她就非得当一回圣母,非得护下他。
她听着克塔努唤她“小王子”,不知道他是因病昏沉继续错认了她还是如何,她只低声道:“你放心,我拼出全力也会护着你。”
克塔努轻轻点点头。
眼前的姑娘不管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不管此前如何诓骗他,可每当她出自真心的说话时,她都是一脸的郑重。
这股郑重可能连她自己都未觉察,可他知道。
他看到她的这份郑重,就知道,她永远是他的“小王子”,是他想跟随的主子。
她看他点头,心中也开始轻快,低声问他:“日后你想去何处?坎坦的风光可好?”
他听她如此问,便又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他纵然再将她当做小王子,她也终究不是他的小王子。
她当初能做一番伪装打入坎坦王爷的府上,现下又能自由出入大牢,都说明她是官府之人。
她是官府的人,他这个涉嫌倾覆大晏的囚犯,就不能给她当奴才。
他听她提到坎坦,脑海中不由浮现模糊记忆。
他在大晏已来了十余年,被岁月冲刷后,记忆里只余下那些饥寒交迫的印象。
寒冬腊月里,他和兄弟姐妹们挤在破了洞的帐篷里,各个小脸冻的铁青。
他母亲……他记不得他母亲是何模样。
她母亲生来就是女奴,他只记得她每日忙忙碌碌侍候主子的情景。
她究竟是何模样,他几乎一点都记不清,只隐约记得她进进出出时,外袍下摆上绣制的一朵“飞红花”。
他轻轻道:“坎坦,漫山遍野的飞红花……”
她听着这名字,问道:“是鸿雁的鸿?好名字,鸿雁传信。”
他其实也不知道,那红究竟是哪个字。她说是鸿雁的鸿,倒也贴切。他们这些身处大晏的异邦人,虽然在大晏能吃饱饭、穿暖衣,然而夜深人静时,也偶尔会想着,如若给坎坦去一封信,可会收到回信。
可他们来了大晏已有十余年,虽然还未完全融入大晏,却也早早的脱离了坎坦。
何处是故土,连他们也不知道。
他们仿佛这人世间的一抹游魂,挤在平度府里报团取暖,一旦离了平度府,他们不知道能去哪里。
猫儿从桌上端起水杯,打湿帕子,将帕子覆在他唇上,一点点濡湿他干裂的嘴皮。
她低声道:
“我原本想将你留在身边,可现实不允许。等我将你救出来,你就离开江宁,最好离开大晏。
现下出了平度府番人预谋造反之事,整个大晏势必会对异邦人的面目格外关注。你也莫回坎坦,如若发生战乱,坎坦势必不能独善其身。”
可是能去哪里呢?她忖了忖,道:“你往南边走,南边有海,大海的另一头,还会有很多国家。我们华夏的武功,走遍天下自保没问题,你会闯出一片天地。”
外间传来脚步声,该是探监时间过长,衙役要来催她。
她急忙忙道:“近期我怕是没有机会来探你,但我会托付人照顾你。你放宽心好好养伤。”
她的话刚刚说完,外间人已进来。
来者却是阿蛮。
阿蛮满脸的着急,急急道:“夫人,快撤,王公子来了……”
猫儿直觉萧定晔是来捉奸。
她当然是行事坦荡。
她原本还有些慌乱的心立刻镇定下来:“就让他来看,看看克塔努伤成这样,我们能干出什么事情。”
阿蛮苦着脸道:“夫人啊,你们虽未做什么,可说了些什么王公子又不知,他会想象和猜疑啊!”
猫儿的心终于狂跳不止。
没错,萧定晔就是这种喜欢捕风捉影、善用脑洞的人。她和他过去十来日一阵好一阵不好的,不就是萧定晔胡思乱想的结果吗?
她左右一瞧,从克塔努睡着的床榻上“刺啦”撕下一块布单,也顾不得脏与不脏,往头上一包就急急跑了出去。
……
马车停在了城郊大牢前。
殷大人先下了车厢,要探手搀扶里间的五皇子,萧定晔摇了摇头,自己从车厢里一跃而下。
殷大人一瞬间了然。
苦肉计。
皇子受伤,虽然不让他关心,他却没有单纯到真的不关心。
他前去盘问过阿蛮两句,得知五皇子是多么的扭捏,涂药只愿意让王妃侍候,还专程要寻沉默寡言的郎中……他就明白,皇子这是伤到了暗处。
皇子的那处和旁人不同,干系甚大。
皇子在他府上做客,若日后子嗣艰难,他却逃不了干系。
他日日心存关心,却又不敢露出端倪,省的这位疑心疑鬼的皇子以为自己对他心存歹念。
后来三四日过去了,他忖着皇子的伤势也该转圜了。
可是没有,这位皇子还窝在房里不出来,郎中也每隔三日的进来复诊。
后来又过了三四日,他忖着皇子无论如何该好了。若这么久都没好,那得送上京找太医了。
可是没有,这位皇子偶尔出来遛弯,依然撇着八字腿。
他真的已经动了要私下里去为皇子遍访名医的心思了,恰巧今日两人来了大牢。这位上马车时还静若处子的皇子,到了大牢前下马车时动如脱兔。
他终于明白,这是皇子顺势而为的苦肉计。
他心中为五皇子鞠了一把同情泪——能用那处使计,五皇子真乃神人也。
殷人离垂眉搭目,没有显现出任何表情,稳稳当当跟在萧定晔身畔,往大牢里而去。
两人将将拐出停马车的支路,但听一声马鸣之声,路边停着的一匹黑马抬起马蹄轻踢地面,仿似在同熟人打招呼。
萧定晔认出了这匹黑马。
曾经这匹黑马同他不对付,后来这黑马瞧上了他的白马,便也顺带的对白马的主人热情了许多。
他眉头一蹙往大黑而去,大黑便撒娇的将脑袋探向他,在他衣襟前磨蹭。
他探手抚向马头,低声道:“你怎地在这里?”
他转头四顾,目光最终定在了大牢门上。
大牢门上衙役重重,监守的固若金汤。
然而萧定晔知道,纵然有个坎坦人参与了倾覆大晏的阴谋,他心尖尖上的人却不管不顾,想要将那个要犯从这监牢里捞出来。
于公于私,她都不应该这般。
守监牢的衙役看见殷大人露面,已列队迎接。
殷大人侧首探问道:“王公子?”
萧定晔回过神来,再盯了大黑几眼,方转身踩上了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