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得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自己却是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要不是夫人抬举他,像是这样的男人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得。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遭塌起来,哪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冯裤子打什么络子。冯裤子笑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就忘了你。烦你来不为别的,却为替我打几根络子。”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冯裤子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根罢。”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冯裤子笑道:“好姐姐,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袭人笑道:“哪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几根罢。”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冯裤子小声道:“能把我的心装进去就好。”
莺儿听得是一脸的迷茫,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道理,还以为他是随口胡说而已,一时反是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袭人道:“听他胡说,他所说的是不是真的心!”
冯裤子看了袭人一眼,很是不快地样子:“谁说不是真心了!”
袭人见她是生气了,连忙应承道:“好吧,别生气了,是真心,是真心,好不好!”
冯裤子见她是求饶了,这才是说道:“这才是嘛,谁说不是真心,我就跟谁急。”
袭人伸出手来,朝莺儿比划了一下,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o字,道:“就是这般小的心,能装下冯表哥的心就是了。”
莺儿道:“心是什么颜色的?”
冯裤子道:“自然是大红的。”
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压得住颜色。”
冯裤子道:“松花色配什么?”
莺儿道:“松花配桃红。”
冯裤子笑道:“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
莺儿道:“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
冯裤子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
莺儿道:“什么花样呢?”
冯裤子道:“共有几样花样?”
莺儿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
冯裤子心想,自己以前把自己的真心送给姑娘,自己也不知道磨了多少的石头,送了不知多少的真心。可是自己的真心都是石沉大海,很多的心是丢到了大海里,连个响也没有听到,就没有下文了。冯裤子想了想这是为什么呢?难道说是自己长得不够帅,还是自己不够多金,或者是自己身体不够强壮。他真是奇了怪了,自己送了这么多的真心出去,怎么最后都没有下落了,这让他特别的失望。
后来,有一天与袭人说话的时候,冯裤子突然想明白了,想来是因为好马配好鞍,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自己的心为什么没有得到回应,想来就是因为外面没有配有一个好络子。想来要是自己的心有了一个好的外表,用上了特别好看的络子,姑娘们自然也是愿意收下我的心的,更愿意把它是时时刻刻地戴在心上。想到以后姑娘们把自己的心是挂在身上,与她们每日相伴,想想这是多么美好和幸福的事。
终于懂了,自己的心为什么没有姑娘愿意收下,想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早知道原因如此的简单,自己也不能浪费这么多的表情。想来就是因为男人不懂姑娘们的心事,要是知道女人的心思是如此的,冯裤子也不会失去表妹吧。好在现在有了袭人,他有很多问题不知道的,都可以问袭人,想来可以懂很多道理,也是少惹许多的麻烦。
冯裤子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
莺儿道:“那是攒心梅花。”
冯裤子道:“就是那样好。”一面说,一面叫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
冯裤子道:“你们快吃了来。”
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好去的!”
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话又打哪里说起,正经快吃了来罢。”
袭人等听说,方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
冯裤子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她“十几岁了?”
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
冯裤子道:“你本姓什么?”
莺儿道:“姓黄。”
冯裤子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
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
冯裤子道:“芯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芯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
莺儿抿嘴一笑。冯裤子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哪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
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
冯裤子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哪禁更提起冯芯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的告诉我。”
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她去。”
冯裤子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冯芯玉忙让坐。
冯芯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她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冯芯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
一句话提醒了冯裤子,他让芯儿打心络子,这事自然不能让冯芯知道,免得她想多了。听冯芯说打玉络子,管它好与不好,他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
冯芯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
冯芯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冯裤子道:“今儿奇怪,才刚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
冯裤子笑道:“必定是今儿菜多,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
袭人道:“不是,指名给我送来,还不叫我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
冯裤子笑道:“给你的,你就吃了,这有什么可猜疑的!”
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
冯芯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
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冯芯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将菜与冯裤子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的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与莺儿打络子。此时,冯芯早被冯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这里冯裤子正看着打络子,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丫鬟送了两样果子来与他吃,问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动,叫哥儿明儿过来散散心,太太着实记挂着呢。”
冯裤子忙道:“若走得了,必定请大太太的安去。疼得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一面叫她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拿来的那果子拿一半送与林姑娘去。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得冯糖在院内说话,冯裤子忙叫“快请”。
话说冯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冯裤子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舅舅又叫他,遂命人将舅舅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他“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冯裤子,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冯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冯裤子,使他放心。
那冯裤子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真是把自己当成是主子来做了,不过每日一清早到冯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