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日的策马扬鞭、跋山涉水,展靖谙终是到了邀请函上标注的目的地——浩然山谷。
她此时已经下了马,牵着小绛,不由自主扬起头,阳光落下来,棕色的瞳孔里晶晶亮亮,映出一座连绵蜿蜒、巍峨雄伟难估其数的山谷。
只见云层高叠,若烟似雾,缭缭绕绕随风荡漾摇曳,而悬崖之陡峭,峰壁之绝险,山势之崇峻尽数匿藏了身躯,隐于云雾之间,满含退隐避世之意。可说是退隐避世,却又在不知几千丈处破开迷蒙云雾,直冲云霄,肆意又孤傲,恒然一股天下群英,舍我其谁的豪迈气势。
“倒想不出,在烟雨如画,满腹诗意的江南,还能见到这等大气磅礴之地。”展靖谙望着那几乎直追九天的巍峨山脉,小小心脏如置于天际,冲击万千,而心胸逐渐舒展开来,血液奔腾发暖,发热,将这几日跋涉中的风沙尘土尽数洗涤得干干净净,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服,甚至指尖和发丝都无一处不畅快,宛若新生。
这是她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到南方。她见过北城的红砖绿瓦,见过屋檐下滴落的水逐渐凝结成冰凌,在午后的烈阳下折射出刀刃般的寒芒,那么固执,那么刚烈,那么决绝。她也见过北方的古色街巷,见过新年到来那几天,红灯笼挂了满街,身着红棉袄的幼童牵着父母的手,溢满欢喜,连绽放在夜空的烟花都绚烂得不可一世,难以忘记。
展靖谙心里的南方,应该是温柔而矜持的,是烟雨绵绵中,西湖涟漪上,友人依依惜别的欲语还休。也应该是温暖而缠绵的,是薄雪微融,天色恰亮,少年少女披着绒毛长袍,等在苏记小糕的门前,踮起脚尖,尝到的第一口糯与甜。
那些展靖谙心里面的南方,和这里的江南,其实是没有区别的。只不过,她遗漏了江南境内的浩然山谷,是西湖涟漪上的舞剑豪侠,亦是雪后初晴,守在糕点铺前的自在隐士。
展靖谙牵着小绛朝前走去,没走几步,没想到浩然谷下依然聚集了一大批武林人士。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又不仅仅是江湖中人,更有商人、书生、官员、琴师等等等等,鱼龙混杂,好不热闹。
“咦,那‘浩然’二字是何人刻上去的?”展靖谙走近了才发觉,在云烟极尽悱恻间,隐约可见,雄伟壮阔的陡峭山壁之上,刻有“浩然”二字,肆意张狂,笔锋挺拔,意境雄浑,令人不免忘之生叹。她对书法研究不多,但笔划行云流水,毫无用力过猛之嫌,想必是一蹴而就。
可若是一蹴而就,这得是多么深不可测的内力?而且整整横跨了整个浩然山谷,这该是如何的心境与魄力?展靖谙心生赞叹,已经迫不及待想亲眼目睹此人的风采了。
“小姑娘估计是久不出门,刻于浩然山谷的‘浩然’二字,除了浩然谷谷主,又有谁有此等资格呢?”展靖谙心里称赞,虽忍不住问出声,但更多只是自言自语,没料想她情不自禁喃喃一语,竟真的有人回应了她。
她循着懒懒声音的方向望去,想找这天籁嗓音的主人,却瞅见了前几日在名扬客栈对她出手相助的蓝衣男子。那男子双手负剑,神色冷冷,一言不发的立在一价值不菲的香车宝马旁边。而在这豪华马车的周遭,除他之外,还另外有四人——一绿衣女子、一薄红衣衫少女,一白衣青年,以及骑在马车之前的黑马之上,客栈里那位文雅有礼的青衫青年,眼下他已然换上了一套浅黛色的衣衫,但展靖谙还是立时认了出来,那黛色衣衫的青年正侧过身来,微笑点头,朝她示意。
展靖谙也报以微笑,小酒窝羞涩着露出了面。
这五人一看就身份不凡,此刻还都守在一极端奢华的豪华马车周侧,这让展靖谙不好奇都不成,毕竟京城聚集众多王孙贵族,什么稀奇宝贝儿没有?她也并非是没见过世面,但这马车的豪华奢侈劲儿,确也是闻所未闻,头一次见。那马车的车身极大,俱是金丝镶玉,仅是粗略一估,容八人躺卧都不在话下。更别说金墨烫紫粉锡吊顶,远看是黑紫色,发若隐若现的漆粉一般的颜色,但走近了一瞧,一层墨黑烫金,再一层低调内敛的深紫,层层相叠,波光粼粼,还在顶尖位置自大到小串上六颗西域进贡夜明珠,非但不夺目还削减了晃眼的金光。平常的马车都是四角车檐,而这辆竟是双层车檐,总共八个角,每个角上都镶嵌了三颗璀璨玉石,中间一枚星海澜的绚彩银河宝石,左右两侧各一颗净禅寺的佛手玉,一块产自赤霄国的幻灵钻石。八个角统共二十四颗主石,又有无数枚养心水晶交叠簇拥,实属珍贵。八角下各悬挂一串珠帘流苏,衬着垂下的薄如蝉翼、柔若心棉的雪青与浅粉色纱幔,刚好将用紫檀木作的窗户虚虚掩住。这样一辆马车,单是净重都叫人难以想象,要想拉动它,自然少不了好马,一匹可不够,至少十六匹,光是十六匹好马也还不行,必须是自小养在一起,脾气相合,趣味相投,默契十足的才可。展靖谙瞧着那在马车前井然有序排列着的十六匹白马,一眼就瞧出皆是名贵品种,甚至是是相同时期相同年纪,否则决然要出事的。
坐在这辆极具奢侈豪华马车里的人,想必就是那喜欢热闹不爱吵闹的贵公子了,有如此资格、财力、时间,还具备这等见识的人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皇权贵胄的范围,那他岂不是……展靖谙转念想起算命先生说起的话——红鸾星动,天降大任……觉得自己可能会栽。
展靖谙还在想算命先生的话,那马车中的贵公子又轻笑道:“听闻姑娘侠义不凡,本以为是哪位大侠之后,可又见姑娘对江湖之事似是不怎知晓,倒让本公子有些讶然了。”
“在下确实初来乍到,那日出手,仅是举手之劳,这等小事不足挂齿,侠义不凡实在担当不起。”展靖谙听到那马车内的贵公子赞她“侠义不凡”,脸上忍不住又染上薄红,想到浩然山谷之事想必这位公子知晓一二,便道,“这位公子,在下估计刻‘浩然’二字至少也得有四十年的功力,莫非赵寻渊赵谷主竟有这般大的年纪了?”
“哈,”贵公子情不自禁笑出声来,慵懒又撩,携带了三分认真七分诱惑道,“姑娘,你真可爱,倘若有机会,本公子真想邀姑娘把酒言欢,畅谈人生。想必以姑娘之天真性情,必然能让本公子魂不知所,乐不思蜀啦。”
马车旁的五人听后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内心却一致大叫道——“公子又调戏小姑娘,要不要脸啦!”
展靖谙虽对语言文学不怎敏感,但也听出他话中有话,表面称赞,实际调侃,少年心被戳了一下,当即换了表情,腮帮鼓鼓,正经道:“公子,我有些事情不知道,猜错了,你要取笑也便取笑罢了,何必这样话里有话,顾左右而言他?明明白白指出错来,我便知晓了,岂不更好?”
贵公子莞尔,觉得展靖谙一本正经的样子,更有意思了,便道:“是在下唐突了,姑娘可否再给一次机会,让本公子好好指出姑娘的错误呢?”
“好啊。”展靖谙没料到贵公子这么快就认错了,而她也是真想知晓浩然山谷的事情,便欣然应允,原本鼓着的腮帮消了下去,取而代之是一对唇边的酒窝。
贵公子道:“这浩然谷的‘浩然’二字,是前浩然谷谷主,也就是浩然谷现任谷主赵寻渊的父亲赵帆悬所刻。多年前,赵老谷主行走江湖,侠义仁心,因机缘巧合,得到绝世的内功心法《重霄九诀》,恰逢武林大乱,邪魔肆虐,他便联合武林众人,力挽狂澜,平息了纷争。江湖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也退出了江湖,携手夫人在此山谷之中隐居……”
展靖谙惊道:“什么?他退出江湖了?”
“别急嘛,小姑娘,本公子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展靖谙不好意思地笑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公子,继续。”
贵公子继续道:“但江湖之中,怎会缺少血雨腥风?那日风雨如晦,各大门派为争名夺利厮杀不断,累及整个武林,血流成河。走投无路的江湖人寻至此处,求他出山,重归江湖。但另外有心思不正之人,怕他重回武林之后,阴谋诡计尽皆败露,便以江湖人最重视的诚信、道义来给他施压,说他早已宣称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倘若反悔,岂不是成了出尔反尔的卑鄙小人?”
“无耻!”展靖谙急道,“这么荒谬的事情,赵老谷主肯定不会上当的!”
“姑娘说得对,”贵公子笑道,“那赵老谷主岂能中了奸佞小人的计?他挥剑而下,与武林同仁铲除奸佞,将邪魔势力狠狠打击了个彻底。可即便如此,江湖之中,也依然有人会暗传谣言,说他退隐江湖不过是个幌子,只是为了武林之中的虚名罢了。”
“这帮小人!”展靖谙又问,“后来呢?”
贵公子道:“后来,赵老谷主便在这悬崖峭壁之间,刻上了‘浩然’二字,这个山谷,便正式命名为浩然山谷,而赵老谷主,也被武林中人,推举为武林盟主。”
展靖谙望着那刻于陡壁险崖笔锋遒劲难匹的“浩然”二字,不由自主陷入沉思,眼前竟浮现出一个洒脱不羁的青年侠士,他单手执剑,游荡于云海之间,举手投足,尽显侠气,引得展靖谙无限向往。
“浩然……是‘浩然正气’的‘浩然’。”
“不错,”贵公子敛了慵懒又惑人的嗓音,难得的正色道,“‘浩然’便是‘浩然正气’的‘浩然’,山谷是避世退隐之意,而‘浩然’,却是永远不会熄灭的正义之道,侠义之心。浩然山谷,便是心向自由,超脱俗世,无欲无求,渴望远离江湖纷争,但倘若江湖需要,管它龙潭虎穴、血雨腥风,也势必迎难而上,绝不袖手旁观。”
展靖谙双目闪烁,向往无比,道:“他这是退隐了吗?浩然谷现任谷主赵寻渊是他儿子,那武林盟现任盟主就是他女儿……这次还能见到他吗?”
贵公子停顿了一会儿,慵懒中带上了些许无奈,随即道:“姑娘,世事无常,有太多不如意。赵老谷主在十年之前,为剿灭残忍无心的嗜血魔头,已与夫人双双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