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客栈的路上,君子昀脸上紧绷着没一点儿乐颜,叶芾边飘边跑跟上前头人的步子。
“你是不是不开心了?”
君子昀闻言没有说话,紧抿着嘴唇,朝前走着。
叶芾急了,伸手去拉却抓了空,就像扑在虚无之中。
叶芾看着人越发远去,周围人影攒动,熙熙攘攘间,充满了距离。
“哈!”叶芾吼了声,又蹑手蹑脚冲上去,“那厮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你是最好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君子昀充耳不闻,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客栈。
叶芾摸着门,手上木质的硬实触感像回魂了一样,拐着身子凑到君子昀面前,“我虽然不知道那场宫廷之变的内容,但它确实给你,给很多人带去了影响。本该衣食无忧的你被流放到了关山郡,从高高在上的太子落下马来,你肯定受了不少白眼,今天还被慕容枢这种武夫羞辱,你的心里一定不好受。但你要知道,上天给每个人安排的路都不是偶然,总有它命里的道理。且,你遭遇的这些不幸,让你能够在短短的人生里,体会更多的趣意与味道……”
叶芾絮絮叨叨着,君子昀眉眼动了动,转过身来拉着叶芾衣袖,认真的对着人儿眼道:“我并不是在气这个。”
“那你怎么,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还一路到头都不理我?”
君子昀瞥了瞥某人:“你贸然出手,被慕容枢发现了怎么办?你也知道他是杀人不眨眼的莽夫,若是加害于你,武功尚及不上他的我怎么护得了你?”
君子昀侧过身看着古朴的木桌子,静静道着:“我是气你,也是在气自己的无能。”
“真哒?”
“嗯。”君子昀点了点头,“落山郡里鱼龙混杂,每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你千万不能有事。”
叶芾淡淡笑了笑:“好。”
入夜,二人合计了事情后准备洗漱。叶芾找出白日里买的茯苓白芨白薇来磨着,捣鼓半天,筛出粉末,兑了水在瓷碗里搅拌着。
“哼哈哼哈!”
因着不溶于水,叶芾和了好半天才把一堆白色粉末弄成糊状。然后涂抹在手背上。
“搽白白哩!”
手背上摸了,又往额头上摸,整个脸就剩下眼珠子能转了。
等君子昀洗漱完进来,就看到某人真·“白”着一张脸。
淡淡开口问了句:“又在做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这人自从出了白府后,一路上就没消停过。
在海山郡的时候,衙门成了她打牌斗地主的地儿。对了,君子昀现在都还弄清楚斗地主是个怎么玩法,被眼前人儿和覃清嫌弃了好久。
还有在覃清军营里,叶芾借他名义与一群新兵蛋子大半夜涮羊肉火锅,第二天一早的羊骨头全扔他营帐外,造成君先生大半夜偷吃的“真象”。
又说到了渠江,上了船,也能撒娇卖萌,硬是让君子昀像船夫讨教“山歌好比春江水”怎么唱得婉转动听!
据说那“忍者神龟”属性的彦国使者第二次没能持续忍下去的原因是有人大半夜闯进了他们的驿馆,披着黑衣斗篷表演了两个时辰的太极……
回忆了某人一桩桩一件件辉煌往事,君子昀也就对眼前的“白糊糊”见怪不怪了。
“少年,鉴于你的好奇心与求知欲不够浓烈,我是不会告诉你这是美白粉的!”
君子昀淡淡笑了笑,从包袱里拿出书信来,给关山郡的老师父回信。
一旁的人儿悠哉悠哉的往脸上涂着,嘀嘀咕咕:“转眼就入夏咧,古代的太阳还是这么不客气。都怪你,长得这么青葱白嫩,让我燃起了嫉妒的小火苗,所以我要做一个精致的老女人!嗷呜!”
闹腾着某人就饿了,窜到君子昀身后摇着:“饿了饿了……”
恰巧这时候小二敲了门进来,端着香喷喷的饭食,乍一抬头还愣了愣,开口道着:“哟,客官带了人来,小的只准备了一副碗筷,等下就给你添上!”
叶芾眨巴眨巴了眼:“小二哥能看到我?”
“客官不是说笑呢吗,你那涂了白粉的脸那么明显,就是没打烛火我也能看到。”
说着店小二还打趣了句:“客官这是哪儿来的秘方吗?过两天我也去弄点儿诶!”
叶芾眉头微皱:“我明天把方子写给你。”
店小二喜笑着拿了一副碗筷来,关门离开。
君子昀幽幽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儿:“你不知道?”
叶芾撇了撇嘴:“那次在海山郡,我额头擦到了煤灰,一个老伯就看到了我,所以今天试试来着。还有几次,我站在你面前,你就像没看到我似的,喊你你也没搭理我……”
“有些时候我会觉得身边的风是静止的,水也不会流动,拾起一块石头,放下了却永远不会落地。”
“我就是个不安分的人,不由己身。”
……
一时间沉默在二人中间蔓延开来。
叶芾端起碗狠狠刨了口饭:“如果以后连你也看不见我了,我就多抹点儿粉吧!”
说着说着,眼泪就滴落下来。
从前害怕自己只是突然冲撞到了这个世界,会在某个时间被传送回去,所以不敢与这里的人亲近。
现在到了梦里,仍旧存在这样的担忧。
大概,她注定了没有善终吧。
君子昀伸手拉过哭泣的人儿,轻轻抱着,口中温柔安慰道:“我不会让你消失的。”
叶芾蹭了许多粉末在君子昀胸膛,忽然灿然笑道:“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无论你我是否分别,余生里总会再次相遇。”
饭后,二人拥着和衣而眠,一夜安然。
翌日早晨,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早就起来了正在看书的君子昀去开了门,看到一袭暖黄长衫的男人,翩然而儒雅,笑着站在门口,先声问候道:“阁下是关山郡的君先生吧。”
关山郡,君先生……屋内的叶芾琢磨着话里深意,浅浅笑了。
君子昀点了点头:“我是。”
“在下秦邵,想请君先生赏脸,借步渠江湾头一游。”
“秦将军年长于我,唤我子昀即可。”
秦邵笑着,站在外头等候。
等君子昀给某透明色的叶芾拾掇好了,秦邵也悠着步子进来。
眼梢瞥见桌上的白色粉末,一个激灵,伸手蘸了点儿尝着,惊喜过望,抬头看着君子昀问道:“这是子昀兑的?”
君子昀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秦邵又捻了捻,宝贝似的瞅着,嘴里不停嘀咕着“竟遇到这等好东西,一定要借到秘方,好给夫人准备一份儿。自从生了岁儿那混小子,夫人就厌弃自己人老珠黄,而不大亲近我了,有了这个秘方,我一定能重新获得夫人恩宠!”
秦邵咳嗽了声,转头望向君子昀,笑得一脸和善道:“子昀能否……”
“这个是我一个朋友捣鼓的。”
“能不能引见一下?”
“嗯,但现在她不在这里。”
秦邵略带遗憾的跟着离开了客栈。
君子昀看着前头神气的某人,回头问着:“那个白粉真有那么神奇吗?”
“配方什么的就是那几样,关键是剂量难以把握。我很久以前云游四海,浪迹时在一个江湖郎中处尝过。”
“我朋友。”君子昀余光瞥着偷听得一脸窃喜的叶芾,“用来糊脸的。”
“喔!”秦邵一副恍然的模样,“那个江湖郎中也是这样用的!你朋友真是个懂行的啊!”
一旁的叶芾已经抑制不住笑开,窜到人群里拈花逗草了。
“子昀可以在城里先逛逛,陆汲听说是你来了,在准备游船呢。”
“陆汲?”
“嗯。”
君子昀淡淡点头。
“都说落山郡地杰人灵,郡中大少爷是其中佼佼者,对琴棋书画痴绝到了一种地步。今日见了你,肯定是不免要讨教一番的,子昀可要有个心理准备,别被那小子的孟浪吓到了。”
君子昀少有与人打交道,看着前头天真烂漫的人,觉得不说话也挺惬意。
“我要糖葫芦!”
叶芾站在一个小贩面前,转过头眼巴巴瞅着君子昀,一脸憧憬。
在而立之年秦邵的注视下,君子昀付钱买了两串糖葫芦。
又在另一个摊子前买了个拨浪鼓……
“子昀这是……”秦邵尬尬而礼貌的笑着,“童心未泯啊!”
君子昀淡淡看了一眼一旁满足脸,吊着自己胳膊舔着糖葫芦的猫儿。
“秦将军是落山郡的人?”
“嗯。世代相传的陆城人,哎哟,子昀叫我将军真是埋汰我了,不过是早些年被扔进军营里历练改造,大难不死,谋了几许军功罢。”
叶芾舔了舔嘴角的糖渣子,不解问道:“秦邵到底是个啥?”
等秦邵走开了,君子昀才给身旁人解释:“秦山郡与落山郡是抵抗五国的主力军。秦山郡的慕容枢是常胜将军,落山郡则是常年打辅助,有四个被称为打酱油的将军。有人戏称为四弱名将。”
“四弱?名将?怎么听怎么奇怪。”
“是啊,既然弱,怎么担得起名将之称呢?但他们在位的十几年,确实遏制了五国的侵扰脚步,落山郡的繁荣昌盛就是最好的证明。”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道听途说不可全信耶。”
“若真像传言中所说,秦邵就是个软耳根子和事佬,一点儿决断都没有的。但你看他,像是这样的人吗?”
“像,不一定是。”叶芾皱着眉头,幽幽道,“但他好像真的很宠老婆。”
接着叶芾理直气壮补充道:“宠媳妇儿不是毛病!”
等到了渠江湾头,一搜游船停立在岸边。
三人走近,就听到里头传出一阵悠扬乐曲,煌煌乎若鸿鹄高鸣,洋洋洒洒倾泻而来。
秦邵笑着,阔步向前准备踏进去,却被一小僮拦下。
等乐曲戛然而止,小僮才出声道:“少爷说,让客人和出下半阙才能进去。”
说完,就有人抱了把长琴,安放在君子昀面前。
叶芾好奇的拨了拨弦,铮得一声惹来众人视线。
君子昀无奈坐下,捉住某人作乱的手放置在腰间,随即弹出曲子的下半段来。
宛若惊鸿续断,渐而平定惊澜。
忽的一袭白衣飘出来,惺惺相惜的拉着君子昀上了船。
被冷落的秦邵无奈跟着进去。
“早些年听父亲说起京城里的太子殿下四艺超群,一直想要请教,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子昀不会嫌陆某一把年纪了欺负你们后生吧?”
“你都这样说了,人子昀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人真是!”
秦邵和陆汲怼起来了。
陆汲较之秦邵更显儒雅,尤其是唇边的一撮小胡子,微微一笑,妥妥的文人风流。
“秦邵,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可是我包的船!”
“你就可劲儿抠门吧,比那病秧子曾格还抠了才好,这样子你儿子就能多继承点你的家产了。”秦邵连斗嘴都是在笑。
“啊,你小子还有脸说我,整个秦山郡谁不知道你秦某人最宠老婆,还没娶着人邵小姐就先把名字改了随她表心志?”
陆汲一面看着君子昀,一面气哼哼揭着短儿。
“你家那位这次没跟着来?”
“兵荒马乱的,一个娘们儿家跟着闹腾啥,我可是下了十二分的狠脸色让她乖乖待家里呢!”
“哟哟哟!”陆汲哈哈大笑起来,“我可听说是因为你家的小祖宗这阵子热得受不了,嚷着去了渠崖山庄避暑去了。”
一下子,秦邵跟蔫儿了似的。
“对的。”
他家的夫人和儿子,丢下他,双双避暑去了。
又引来陆汲一波嘲笑。
不过,两个人也没忘了照顾边上的君子昀,拉着他到船头去对着凉风喝小酒。
“这落山郡没什么好说的,就山好水好,随便一个地儿坐下都能作画。”
“诶,要不咱们就来试试画技?”
陆汲的文艺弦儿是一碰就响亮,刚说完就去准备了三个画架。
“画下所见最美的东西,不论时间!”
说完陆汲就聚精会神扑到画儿里去了。
一旁冷落的小酒小菜由着透明手叶芾解决。
半下午过去,陆汲的化作才完成了一角青山。
而看君子昀的是清澈的江水上游荡一叶扁舟,上头坐了个束着发髻的姑娘。
“子昀画的这是?”秦邵问着。
君子昀看了看扑在肩上睡着了的人,淡淡道着:“心上,最野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