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徐小娘子的贴身丫鬟。
张彦现在一见到徐家人就来气,一步跨出门槛,不咸不淡地道:“找我何事?”
丫鬟听出他语声冷淡,倒也没了初见面时的盛气凌人。她朝张彦屈身行了一礼,方道明来意:“我家小姐相邀,还望小相公随婢子走一趟。”
张彦没好气道:“怎么,你们又想耍什么花招?”
丫鬟连道不敢,张彦也懒得再与她计较,当即随她出了院子。
原本他是不打算再和徐小娘子浪费时间的,既然对方主动邀请,索性今日就当面把话给说清楚,免得到时再跑一趟徐家。
而且,张彦隐隐觉得,此次令王家焦头烂额的徭役摊派,极有可能也是徐家在背后搞鬼……那些自诩为大人物的人,不都喜欢玩这种小把戏么?
先打你一巴掌,然后再给颗甜枣,美其名曰恩威并施。
会面的地点仍在老地方,即上午来过的麻溪岸边。
岸边栽有几颗垂柳,金黄的柳叶沐浴在阳光下,撑起一片树荫,底下溪水缓缓流动,泛出粼粼波光。一道窈窕身影亭亭玉立,置身于那朦胧且耀眼的光晕中,宛若天女下凡,令人一时看不真切,神圣而不可侵犯。
张彦定了定神,缓步走上前去。
女子同样朝他走来,莲步轻移间,一张姣好的面容渐次浮现,愈发显得清晰真实了起来。
徐小娘子忽然快走几步,抢上前来,语声颇为焦急地解释道:“入赘之事,奴家实不知晓,还望公子不要怪罪!”
那秀眉轻蹙,一脸忧愁苦涩的模样,瞧着当真楚楚可怜。
可惜张彦不为所动。
他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上辈子见过的表演简直不要太多,逢场作戏,那更是与人交际所必备的基本功之一,认真你就输了。
他现在的心情很糟,提不起一丝丝的兴趣去配合对方即兴表演,所以只是淡淡地点头道:“原来如此,还有别的事么?”
徐小娘子见他如此反应,顿时有些接不上话来,片刻才嗫嚅着道:“你……你不相信?”
“我信与不信,很重要么?”张彦冷哼一声,“倒是不知,徐小姐突然邀我到此,意欲何为?”
“你……”
徐小娘子眼眶泛红,贝齿紧咬下唇,心中好一阵气苦,望着张彦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侍立一旁的丫鬟终于忍不住了,一双怒目瞪着张彦,娇斥出声:“你这人,怎的这般不识好歹?迫你入赘那是我家老爷的主意,与小姐何干?你若心中有气,大可找我们老爷理论去,迁怒我家小姐是何道理?”
“秀儿不得无礼!”
徐小娘子自知理亏,尽管心中感到委屈,却仍是及时喝止了丫鬟。稍停片刻,才再次开口道:“今日冒昧相邀,原想与你当面解释清楚……”
“没这必要!”张彦毫不客气地打断,“你们徐家想要迫我入赘,冲着我来便是,犯不着为难王家!我倒想看看,你们究竟能有几分真本事!”
“我……”
徐小娘子当真是没想到,他竟然误会自己如此之深。可她自问没有任何对不住张彦的地方,今日得知父亲的打算后,甚至为此都快吵起来了。
她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演变成了如今这局面呢?
张彦却是不去理会她心中作何想法,一心只认定这父女俩是在合伙演戏,想骗自己入套。
当下,也懒得再与她多说废话,只一脸漠然地道:“成了,无须对我使这不上台面的伎俩!我今日过来,也不过是要与你把话说清楚。要我入赘绝无可能,你们徐家还是不要枉费心机了,为难王家毫无意义!”
“你这薄情之人,怎能无端冤枉我家小姐!”
得,又一次被扣上了‘薄情’的帽子……张彦实在是想不通,自己连人姑娘手都没摸过,怎么就成了薄情郎……呃,四年前好像牵过一回,这锅没得甩。
这小婢当真是忠心护主,骂了张彦一句,似乎觉得还不过瘾,紧接着又踏前一步,刚要张口,却又让徐小娘子给扯了回去。
“张公子所言,奴家不甚明白,我们何曾为难过王家?”
她语声哽咽,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张彦,内中透着一股执拗劲儿。那一双原本明亮的秋水眸中,此刻已然布满了晶莹,几欲夺眶而出。
此般模样,委实堪怜。
听着那微颤的语调,张彦倒是有些不落忍了,态度不觉也软了几分。
“那么徭役摊派之事,你作何解释?”
“徭役?”
她本就极其聪慧,此时一听张彦所言,立马就意识到,可能是自家父亲拿了此事来做文章,有意为难王家……如此一来,倒真让她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张彦何等机敏,观她神情,就知所料不差,登时心中更加恼火了。
“怎么?没话说了?”张彦冷笑出声,朝她拱了拱手,“那便告辞!”
“我……”
徐小娘子不过沉思片刻,却不料,这反而使得张彦误解更深,她很是急切地解释道:“事情不是你想得那般,或许这真与我徐家脱不开关系,但……”
张彦回身望她,似笑非笑道:“但你对此毫不知情,对吧?”
她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刚要点头,却听得张彦又道:“是了,你只不过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罢了,能耍得什么手段?那些事情,不外乎都是你父亲一人所为,与你全无干系……”
徐小娘子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张彦怎可能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善解人意?
果然,下一刻就见对方变了脸色,怒声道:“你们父女俩的双簧,还打算对我演到什么时候?我再说一遍,入赘之事没得商量!至于你们徐家的那些小伎俩,我接着便是!走不通里长甲首的门路,我还不能去县衙?”
连番的言语攻势下,徐小娘子终于被成功气哭了……为此,小丫鬟怒不可遏,张牙舞爪的就要扑上来和张彦拼命,最终还是被徐小娘子给拉住了。
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张彦忽然又觉得,刚才的话可能有些过了。
兴许,自己真是误会了她?
站在溪边,略略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越发觉得是自己先入为主了。
所谓当局者迷,说到底,还是受到了情绪的影响,才会产生某些错误的判断,进而认定,徐小娘子是在演戏,在装无辜……
然而现在反过来一想,事情未必真是如此。
试想,人堂堂一个富家小姐,何苦跑来自己跟前受气?
想明白后,张彦站在瑟瑟秋风之中,凌乱不已。忍不住开始怀疑,难道,自己真是那传说中的‘注孤生’体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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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及到次日清晨,张彦起床洗漱完毕,又吃了一块重阳糕,外加一碗稀粥后,便要动身前往县城。
就在昨天,他已经向王德问清了丁役之事的前因后果。
事情其实也不复杂,县老爷要政绩,任内肯定就会规划些修桥铺路清沟渠等项目。而这时的百姓,则自然而然会作为劳力,接受官府的摊派。
但官府顶多直接管到县这一级,再往下的乡镇,一般都由乡民自己负责。
承太祖皇帝‘以良民治良民’的最高指导思想,规定地方官吏不得随意下乡扰民,所以才有了里长、甲首、乡老、粮长等职事……这就是常说的‘皇权不下乡’了。
这些人并不是官,却属于基层中最重要的组织人员,大都德高望重,在乡里说一不二,拥有相当大的话语权。
国朝行里甲制,县之下分为乡、里,一里十甲,共一百一十户。其中丁粮最多的上等十户为里长户,各户主轮流出任里长;余下百户则为甲户,轮充甲首,每甲管十户人家。
而徭役的摊派,正是归里长负责,每家每户按丁抽取,具体的情况,则视当前工程所需劳力来定。
麻溪两村的应役情况,历来执行的是轮换标准,去年出丁应役的是小麻溪村,今年就该轮到大.麻溪村来应役了。
王家总共四口人,长女前年已经嫁了出去,本来只能算作三口两丁。但今年不同,张彦年满十六岁了,于是也达到了‘成丁’标准。
严格来说,寄居于此的张彦算不上是王家人,但今年里长硬要将他这外人给一起算进去,如此王家就有了三丁。按本次摊派的标准,三丁要抽其二。
这种事情,从来就没有一定之规。官府要的只是丁壮人数,底下怎么操办没人会管,这才给了里长拿捏的机会。
所以张彦也不难猜出,此次是徐家在背后做小动作。
真要追究起来,这乡里不纳税粮、不应差役的人可多了去了。说是一里百十户人家,这里头都不知有多少瞒报隐匿的户口,否则远不止这么点人。
张家好歹也是有功名的人家,只是张秀才人都不在了,张彦又寄居在王家这么多年,里长非要把他算进应役标准也没办法。
无权无势的人家,能上哪说理去?
事实上,无论是不是徐家在操控捣鬼,张彦都必须要亲自出面了。
因为三丁抽二,他绝对跑不了,舅母林氏不可能同意让自家儿子应役。一旦舅父那边搞不定了,那么到头来,这苦役还得落他头上。
出得院门,张彦就见到了徐小娘子身边那个叫秀儿的丫鬟,正等候在不远处的路口上。
他今天还要赶去县城,可没功夫跟徐家的人腻歪了,便没好气地上前问道:“你又来作甚?”
“哼!昨日你已欺负了我家小姐,还嫌这口气出得不痛快么?”
“小孩子家家,谁教的你这般伶牙俐齿?一边儿玩去!”张彦全无和他拌嘴的心思,说完抬腿就走。
“哎,你等等!”
秀儿小跑着追了上来,顺手就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小袋进他手里,这一举动搞得张彦纳闷不已,下意识的问道:“什么东西?”
“我家小姐给你的!”说完她就跑开了,全然不给张彦拒收的机会。
张彦顿时傻了眼儿,打开袋口往里一瞧,登时又是唬了一跳。
里头装的是几颗银豆子,掂了掂份量,约莫有二三两的样子,这可真是一笔巨款了。
要知道,时下的通行货币是铜钱,不买粮食的情况下,几两银子足够三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了……当然这主要指平头老百姓。
即便是殷实人家,在不出远门的情况下,身上也多半不会带着几两银子的。而对于普通人来说,到茶馆酒楼里去打杂务工的话,顶多也就几钱银子的月薪。
稍一思索,他就明白了徐小娘子的用意。
对方知道他今天要去县衙办事,手头缺少银子打点肯定是行不通的,所以才急着让丫鬟过来给他送银子……转而张彦又想到,昨日自己那般待她,这才过了一晚上就不计前嫌了,心得有多大?
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为长长的一叹:“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她到底看上了我哪点,要不要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