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彦的担心并非多余。
在原本的历史上,王阳明创出心学理论体系后,同样也曾有过被人攻击的经历,当时许多人都批他的心学为异端邪说。
眼见张彦一脸为难,李师爷就更加感到好奇了,此子究竟有何惊天之言?知行合一,知行合一……究竟何为知行合一?
以往只听说过‘先知而后行’,从未见过此般‘合一’之论。亚圣有云:“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莫非我大明将迎来中兴盛世,圣人临朝……
诶,我真是越想越离谱了!
李师爷觉得,眼前这个年方十六的小子,怎么看都不太像圣人的模样,哪怕只是圣人少年时期......当即收回了那些天马行空的念头。
如果张彦拥有读心术的话,一定会认真而淡定地告诉他:“你的看法也不算错!再过不久,将有两位文坛中相当耀眼的存在横空出世:一个叫陈献章,人称白沙先生!另外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心学开创者——王阳明了!”
当然还有一个前提就是,这两家祖父辈(或许是曾祖父辈)没有在历史的偏离之下,被莫名其妙的弄死……
之所以不愿多说,倒也不完全是畏惧理学家们的口诛笔伐。
根本原因,其实还在于张彦自身。关于心学,他也只不过是上辈子看过一些资料,以及几篇相关的论文罢了。
本身就是一知半解的人,硬要拿出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存货来忽悠的话,倒也不是行不通,主要还是怕歪曲了阳明心学。毕竟这个时候,王守仁应该还没出生,万一他将来受到自己的‘歪理邪说’影响,学坏了怎么办?
抄点诗词刷刷名望还是可以的,文学论点还是算了吧。
这方面的研究工作,本就应该交给那些专业学者去做,自己这半桶水就不要误人子弟了。何况学术这块,考验的可是一个人的综合水平,强出风头的话很容易露馅,那时可真就要名声扫地了。
严格来说,王阳明的心学应该算是一门哲学了。
这种高深而抽象的东西,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外行人能玩得转的。因此,张彦对李师爷三缄其口,坚决不再透露半点有关心学的东西。
李师爷多次探问无果,只好暂且压下心中的好奇,转而问起了张彦诗词。
“你前日所作,应是一首七律吧?”
“正是。”张彦心说果然不愧为‘古代文人’,单从平仄用韵上,就可轻易判断出一首诗的体裁来。要知道,没专门学过诗词格律的现代人,通常连平仄都搞不清楚的。
“既是七律,合该有八句才是,你那天只吟出了四句……”
“先生当真要听?”张彦心中没来由的有些忐忑,颇为紧张地瞧了他一眼。
没办法,这李师爷的承受力也太弱了些,说倒就倒,绝不含糊……半首诗词就险些气到他吐血,这要念出一整首来,万一他又碰瓷儿怎么办?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怕就怕他急怒攻心,一不小心给气死了……那样一来,自己算不算是杀人凶手?依照《大明律》会怎么判?
笞杖?徒流?充军?
砍头?抄家?凌迟……
无论怎么判,自己好像都挺无辜的呀!
李师爷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的顾虑,嘴角不由抽了抽,狠狠瞪他一眼道:“放心,只要你不将其冠名赠我,作多少首都无碍!”
张彦这回倒也痛快,心学不敢乱讲,抄首诗有何难哉?
心中略微斟酌一番,便放声吟诵道:“避席恨因才难继,著书都为稻粱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李师爷闻罢,闭眼细细品味了一番,继而击节叹赏道:“果然好诗!好一个「田横五百人安在」,好一个「归来尽列侯」!”
“先生谬赞!”
张彦嘴上谦虚,心下却是暗道,又浪费了一首足以扬名的作品……好罢,为了能有机会抱上这条大腿,一首诗词倒也不算什么。
又是轻声吟诵了一遍整篇诗文,李师爷目光一闪,忽而笑道:“以我观之,此诗……并非特意为我而作罢?”
张彦老实答道:“确实如此。”
“不过妙就妙在,当日我若真不让你进这县衙……”李师爷看着他,似笑非笑道:“那么,此诗可就真是为我而写了!万重恩怨属名流嘛,哈哈……”
李师爷如此神情,倒让张彦心生些许不安之感,忙小意解释道:“先生乃海量之人,岂会计较这区区小事?何况在下此诗,本非为先生而写,当时只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行此下策……先生若是喜好诗词,在下倒可专程献上几首,冠以先生之名相赠。”
言外之意是,你要再跟我计较先前那点破事的话,那就说明你小肚鸡肠,出尔反尔。而且,我能作的诗词还有很多,并非单单只有这一首……
话中夹带的那几分威胁之意,李师爷自然也听出来了。
对此,他不禁心中莞尔。
这少年郎倒也有趣,一手诗词功底已然炉火纯青、颇具大家风范。对答方面,也端的是圆润老辣、滴水不漏……
真不知他这般年纪,如何学来的一身本领?
若非今日早有准备,恐怕还真治不住他……回想起前日那一幕,李师爷痛定思痛,决心再也不能轻视张彦,以免阴沟里翻船的悲剧再次上演!
不过,真当此事那么容易就能揭过去?李师爷暗自冷笑,随即又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便放了张彦离开。
临出门之际,他突然再次开口,像是不经意的问了一句:“对了,你入县衙是托了何人的关系?可否与我道来?”
张彦没想他话说得如此直白,略作犹豫,便如实答道:“吴教谕推荐我来的。”
这种事情,只要有心都能查得出来,隐瞒毫无意义。
事实上,他甚至还想再补充上一句,表示自己并不知晓衙中的种种情形,最终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很明显,自己早都被打上了‘廖系’的标签,任何的自辩都是徒劳无功的,对方也不大可能会轻易相信。强行解释的话,反而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至于往后如何,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彦离开之后,李师爷回到大案后坐定半晌,最终抽出一卷纸来,徐徐展开,赫然正是张彦日前念出的那几句诗。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他默然提笔,在下面接着续完了四句。之后,捧着墨迹未干的作品看了又看,忽而眉头一皱:“著书……用词不当耶?亦或意有所指?”
沉吟片刻,再次提起笔来,正欲替换一词,手中蘸满墨汁的狼毫却是迟迟无法落下,最终沉沉一叹,打消了心中的念头。
沉默良久,却见其嘴角又悄然浮起一抹玩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