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回归 第4章
作者:九五夫人      更新:2019-10-18 06:45      字数:5362

沈飞霞是个中等身材苗条秀气的女孩。她性格内向,语言不多,两只眼睛因为常年打猎练得光闪闪亮晶晶的,不时流出几丝杀气。深山野地缺少香肥皂雪花膏,却有山川花木之精华天露,飞霞便也红里透白颇具几分山野灵气。

罗星师徒遇熊那天,飞霞父女正在罗星从树上跳下、挺刀向黑熊刺去的那一刻赶到。飞霞一眼便看清罗星那张英俊坚毅的面孔,这一眼足以让她终身难忘。沈飞霞是真心喜欢罗星的,她不在乎罗星脸上的伤疤。因为罗星那张被熊瓜毁容前的面孔与飞身下树救师、挺力刺熊的英姿勇气都使飞霞心动心痴。她真心诚意的喜欢罗星敬佩罗星,她认为高高大大长手长腿的罗星,正是她心目中最可靠的男子汉。可她沈飞霞毕竟是女儿家,何况还相处不到四个月呢!她不能先向罗星说出心里话,只能红着被劈柴火烤得红红的脸,拿眼角不时睃睃罗星。罗星却总总低着头,她看不见他那张她并不害怕也不嫌弃的脸,更看不见那双深幽幽、清亮得像山泉一样的眼睛,她只能看见他那头黑黑的卷发和那散发着男子气息的身体。她不知道罗星低着头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更不知道在罗星的心里住着的那位姑娘,是任何别的女人挤不走的。

西斜的满月,从窗口流进他那依然清朗的银辉,映照着瞎子陈新苦苦绞着的双手,似乎照出他那苦苦的,紧紧缠绕了半生,总也解不开的心结。陈新紧紧闭着双眼不想睁开。因为他知道眼睁眼闭,对他陈新都一样。睁开眼,他也看不见中秋的月亮。可他心中却有一轮皎洁的朗月,那就是他的虹羽。在他心中,他的虹羽永远是十七岁的花季。她就住在他的对面,住在那座人人都夸赞为海潮市第一楼的林凌地产大厦里。而他,却不能用自己残残之躯去打扰她。

儿子在床上长手长腿的大翻着身,里还发出几声咕咕咙咙的呓语。陈新听出儿子在叫“爸爸,我的爸爸。”陈新摸到床前,儿子又没声音了。他给儿子轻轻盖好肚皮上的枕巾,然后又轻轻摸到窗前坐好。他不想睡,他常失眠。尤其今夜,他想陪陪自己看不见摸不着的月亮。因为今夜,是很让人思思念念的中秋之夜,一年才一度的。

后来,哦哦,后来,沈飞霞到底成了罗星的妻子。她生下了这个名叫罗忆虹的儿子,而罗星却成了永远也看不见月亮的瞎子。这一切,难道真是天意?不,不!这全怪那个该死的三麻子,那个一年一次进山换兽皮的三麻子!听飞霞说,那个五大三粗满脸黑麻的中年汉子,还是她爹的远房叔伯侄儿呢。

那年腊尽春回,山里头冰雪化了,远远近近的山头岭尾在红太阳的照耀下,一天更比一天青葱嫩绿。春天总是莺飞草长的给万物带来腾腾生气,大山里的春色尤其浓郁,那是城里那些灰灰黄黄的高楼大厦所不能拥有和体现的。可瞎子陈新现在对那个春天的记忆,远不如当时的感觉那么美好。

那年暮春,猎户老沈的痛风病犯了。师父说,痛风病是一种不易根治、发作起来能疼得病人发疯的的贴骨风邪顽症。发作期常在暮春初夏、春夏换季之时,是一种最为难治难愈的病。陈氏祖传验方中有记载,还附有一剂极为凶险的配方。因为那配方中有剧毒的天南星及百节蛇液,近几代的陈氏传人都不曾大胆使用过。而且,每代传人往下传医书药典的时候,都要对这付方剂特别关照几句,嘱咐后代传人“慎之慎之,万万不可轻率验用”。医案记载中虽有数例治愈,却有三例死亡,一例双目失明。加之痛风病例极少,是以陈氏近代传人为了维护回春堂的声誉,便将这贴验方束之高阁。可是,为了不使这一老祖宗费了大量心血才留下来的验方秘笈失传,陈家便在每代传人确定之后秘传给他。所以,这秘方传到现在,就只有陈继堂老人一个人知道了。因为他是最后一位正式接掌陈氏回春堂的末代传人。

陈继堂看着老沈每天十数次剧痛难忍的痛不欲生,心里实在难过。作为世代医家的正宗传人,他对病人的痛苦不能熟视无睹,何况这人更是于他们师徒有救命之恩的好朋友老沈。思之再三,陈继堂把两个急得团团转的年轻人叫到疼痛稍稍感轻的病人床前,说出秘方的危险与难度,同时让三人权衡轻重,然后再决定是否按方施治。老沈听完想都不想便说:“老陈,我信你。好了我拿命陪你生生死死,死了权当给你验一次祖传秘方罢。你,你看我现在这样子,还会怕死?”老沈说完,汗出如浆,剧疼又将发作。沈飞霞双膝跪在陈继堂面前,声抖抖泪长流,只求老人救父亲出苦海,“好了死了,不是都不用受这份活活煎熬的死去活来了吗?爹,女儿说这话,对吗?”老沈使劲点点头,槽牙咬得紧紧的,他已经说不出话、也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罗星朝师父定定地看着,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师父的手,他觉得老人的手在发颤,他知道师父希望自己能够跟他一同挑起这副重担。

陈继堂扶起飞霞,稍作商议,三人分成两路去采药寻蛇。老人将药方写好,便让罗星去边采集那几味配药边寻找百节蛇。他自己与飞霞一路,带上绳索去攀崖寻找天南星水莽滕这两味必不可少的主药。因为抓百节蛇是很危险的事,师父在分手时再三嘱咐罗星要千万小心。罗星则因为师父有飞霞同去较为放心。

第一天,师徒们各有所获,安全回家。当晚,陈继堂把罗星叫到屋外林中,向徒弟讲述了治痛风的最后程序“治这种病,是俗话说的沙锅捣蒜——一锤子的买卖。最难在于用药轻重,辨症施治。这药量配比秘方上有三种,是初、中、晚三种病期的用量。你老沈叔的病,一看可知决不是初期,这就只能是中、晚期之分了。祖宗医案记载上治愈的病例,全属中、晚期病史。那是因为痛风早期症状与风湿无异,一般医家全当风湿去治的缘故。可是,你老沈叔却没有晚期病人的全部表症,那就是疼痛昏厥,气若游丝,不能自醒。若论‘剧痛发作汗出如浆,沾沾贴手粘衣’的表症倒又属晚期。唉,星儿,这药量轻重,关乎病者生死呀!若过了,病者会如酒醉酣睡脑瘫而死;轻了则病者邪毒攻心,全身扭曲而亡。所以,这病晚期难治则又难在‘尝药’这一关。

我们祖先治这病时,先用死囚尝药,倒也救了几个死囚的性命。尝药者,须在药熬好兑入蛇毒后,先喝三口。第一口,药性即刻游走奇经八脉,全身有通泰之感。第二口,全身胀痛欲裂,头昏目眩。这时须接着喝第三口。第三口药一下肚,肚腹即如火焚,热力发散四肢,尝药人却不昏迷。我们在这深山老林哪里有死囚尝药?所以,我决意自己尝药。星儿,你听我说,我年事已高,身躯又残,这尝药本该是师父的事。作为陈氏传人,一生未能为回春堂添点滴之光彩,活到古稀亦是枉度,你就不能把这绝好的验方建功的机会让给师父吗?星儿,师父知道你的想法明白你的心事。可是你想想,你这样年纪青青如有不测,让师父怎么独生?痛也会把师父痛死,悔也会把师父悔疯的呀!星儿,你是好孩子,应该听师父的话,一日为师,终身是父嘛。再说,这尝药,不一定就必死无疑,如若不死,尝药人体内的诸毒百邪定会驱除几尽,师父还能长寿不老呢。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不许再多说,更不准对飞霞父女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师父可不喜欢你这副熊样!肿了眼睛还怎么记医案?嗯?嗯,这才像我陈氏回春堂的第八代传人嘛。”

罗星讶然,说:“回春堂八代传人?师父,我可……”陈继堂笑笑地说出传授这治痛风病的祖传规矩,“你不姓陈也没有关系,师父也没让你改姓更名。只要你做到陈家‘救死扶伤,治病济世’的祖训店规,你就是回春堂的正宗传人。星儿,我知道你是会做到的。以后,若有机会将医书药典传给大喜的后人,那,那就更令我死而无憾。不过,我陈家的后代如果顽劣不肖,无能无德,你可不许把这一秘方传给他们。

唉,这年头,我说这些话,唉唉,有什用呢?还不知道大喜那小子怎么样了?他也二十好几的人了,娶没娶上老婆还难说得很。星儿,咱爷俩权当说说笑话穷开心罢。星儿,你看,这飞霞……呃,这姑娘倒挺,挺那个、喜欢你的。”罗星笑笑说:“师父,您老家可真能说笑。这不是人家老沈叔还躺在床上吗?咱们,回屋去看看他今夜的表征?”正在这时,飞霞急急地呼叫从远处传来,等罗星师徒赶到屋里,猎户老沈已经痛得昏厥好一会儿了。真个是“气若游丝,不能自醒。”是陈继堂用掐“人中”的老法子把他救醒的。本来他可以用扎银针的手法救人,可惜他身边并没有带上银针。

第二天,罗星挖齐了配药,抓齐了百节蛇。他把药物送回家,洗净晾开,便急匆匆向师父与飞霞去的山崖方向赶去。他想帮帮师父。听师父说,那形似蒜头的天南星很难找的,尤其在这各种植物枝叶尚未长成的季节。想要找到十年以上的这种多年生草本植物,那就更难了。转过几个山口,一座高崖出现在罗星面前,罗星抬头望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他知道攀岩挖药很难,但没想到年高体弱的师父竟然攀到那么高的地方!他没有喊叫,他知道不能喊叫,那会分了攀崖人的心,更添崖上人的危险。好在飞霞也在上面。她站在一个小小的平台上,双手抓住一头系在老人身上,一头系紧在树干上的长绳,眼睛紧盯着探身挖药的老人,根本没看见山崖下面的罗星。

“好,够着了,挖出来了!”那在罗星眼不过一个小圆点儿的东西,一定是个十年、二十年以上的大个天南星球茎。“够了,只这样一个就足够了。师父,飞霞,快下来吧,罗星在下面接着你们呢。”罗星心里默默的叫着、念叨着,恰像一位朝山拜佛的老太婆。

师父把药材放进身旁的小竹篓,然后小心的一步步向离他十多步远的小平台攀去。飞霞向前探身伸手想要抓住老人。“好,抓住了,师父,再使把劲儿,只差一步就踏上平台了!”忽然,师父一步踏空,飞霞稳不住身,只一闪,两人便一同滚下山崖!长绳猛地一下拉直了,离地却还有两、三丈的高度。由于长绳猛一拉直的那股劲道太猛,老人被长绳拴住的身子突地停住,飞霞与老人抓住的双手却被顿开,飞霞就像一片落叶似地向地面飘来!罗星几步跳过去,眼睛盯住飞霞绊绊挂挂向下落的身躯,不顾命地接住了皮开肉绽的沈飞霞。罗星自己也被那股冲劲砸得退坐地上,等他挣起身,把飞霞平平放好,打算攀崖救下挂在上面的师父时,只听上面稀里哗啦一阵乱响,紧接着一声重物落地“扑哧”的闷响后,一切便又静了下来,静得也是那么突如其来的令人惊恐惊心。罗星转眼望去,看见师父的身躯就躺在五步开外,头撞在一块比他的头还小的石头上,血流不止。救命的长绳死蛇一样乱七八糟缠在师父身上腿上,长绳的另一头,还牢牢系在那棵救命树的树干上。原来那树也禁不住两个人同时下坠的重量与猛力,被连根拔了出来,跟随老人一同滚下山崖。

“师父!师父啊!!”罗星绝望地呼叫回响在空寂的山谷里,那声音挟带着男子汉的悲哀与绝望,震得山崖上树枝草叶也籁籁发抖。山风低回,括得那声音旋转着,一下下撞击那高高的山崖。啊,男性的悲嚎,竟也透着男性的力量!那力量并不因为男人也有眼泪而稍减,反会因了那股股心灵之水而化为山啸海哮。这样的悲痛,惊心动魄,那是任何女性的悲哀所不能比拟的。

沈飞霞为这声音所震憾,她从昏昏糊糊中清醒过来,勉力扑到老人身边,伸出拇指掐住老人的人中。她要用老人救醒父亲的方法唤醒老人,她不能让这位善良的老人就这么去了。“大伯,陈大伯,你醒醒,醒醒呀!”老人在呼唤中悠悠醒来,睁眼看看两个大孩子,眼角牵牵的露出笑意。他不愿意死!他不能死!他不能让他的爱徒独自一人去承担那份危险艰难的重负。可是,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荡荡然飘离自己的老躯壳,飘向那高高的山崖,那座自己跟飞霞刚刚从那上面摔下来的山崖。哦,自己为什么会去攀那座崖呢?为了那棵天南星。哦,那颗天南星,怕有三十年上下了吧?那正是治痛风晚期极好的药物呀!哦,天南星干品三钱,湿品九钱,蛇毒一滴,水莽七尖,药若对症,三天三服,若,若不对,就,就完了,陈氏,回春堂……“哦,尝药,尝药,我,尝药呀……”陈继堂头稍一偏,死了。他最后能够说出声来的只是“尝药”二字。罗星把它当成师父的临终遗言。他默默放开师父渐渐冷却的身体,抬眼向放声大哭的沈飞霞望去,觉得她那被撕挂得几乎完全赤裸的身体,犹如一尊苦难悲哀化成的女神玉雕,虽然血痕道道鲜红遍体,却是那么纯洁那般真切。

瞎子陈新全身沐浸在月光里,紧绞的双手渐渐松开了些。他为沈飞霞那一刻在他记忆里的感动所感动。他不能忘记那个真真实实的沈飞霞。虽然在后来的日子里,那片飞霞终于飘离了他的生活,他那残损的身躯和生命,他仍然不恨她不怨她。因为,她只是一个女人,而女人,是经不起诱惑的。哦,经不起诱惑的难道仅止是女人吗?不,不,这么说,有点太,那个,太不公平。陈新抬眼看看窗口方向,他知道他的那个月亮依然明亮,让他一想起来就不禁怦然心动,就像年轻时第一次单独面对她一样。陈新不认为他的月亮也是因为经不起诱惑才来琼岛的。因为,原先的中国人实在是活得太穷太苦太没有价值。一个人,无论他是男人或女人,都难得在这世界上走一趟活一回,有谁,会不愿意追求、展现自己生存的价值呢?有谁,又不愿意“潇洒的走一回”呢?无论是男是女,不都是生活生存在这“滚滚红尘”之中吗?

陈新继续回想着自己后来的生活经历。虽然,后来的经历可以用“责任感”为自己稍作开脱,但也不能洗掉“诱惑”的痕迹吧?陈新闭眼窃窃的微笑着。“哦,这该死的诱惑,就连东、西方传说中人类的始祖,天上的神仙们也不能抗拒哪!”

后来,罗星按照师父的遗言尝了药,三口药的感觉与师父说的一模一样毫无二致。他便毅然让老沈叔喝下那三碗药。老沈叔竟然奇迹般的停止了剧疼,但完全康复尚待时日。罗星很激动的记下详尽的治疗过程,治疗效果。并且恭楷抄录了全部医案,烧化在师父坟前。因为这是唯一可以告慰亡师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