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罗星。肯定是他。可是他不愿意认我。他不愿意再当我是凌虹羽。他声声叫我凌总经理!他还称我为“您”!凌虹羽回到办公室,躺在沙发上想着,想得那颗依然女儿心苦苦的疼。
八月下旬的月儿,淡如鹅眉。经过中秋那辉煌的满盈之后,它便只剩下一弯银亮,如勾如刺。虹羽紧闭双眼,却闭不住罗星那冷冷的声音在耳际回响。泪是不会再流了。心中的血却又从那伤口处汩汩地渗着。热热的、辣辣的,却又是那么酸涩醇厚地淌过那条永不消逝的记忆之川。呵呵,二十四年的记忆和思念,那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堆起来高也无限,连起来长也无限,难道,你罗星就“应该”不“明白”这一切吗?你以为你心中的“应该”就是男儿的气概,男子的大度,男子汉的理解和体贴,甚至是男人们应该做出的牺牲和关爱吗?罗星,罗星,你好糊涂好骄傲好自负好自以为是呀!难道,我凌虹羽这颗心,二十四年前后,就“应该”有所改变有所轻重甚至“应该”完全截然不同了吗?罗星,你好专横好武断好自卑好“想当然”啊。
虽然,我凌虹羽目前对你的经历一无所知,我却知道你的人品依旧,心田依旧,爱我护我的真情依旧,这就够了。我还知道你离婚了,是一个自由的男人。我还知道你的虹羽,那颗心也依旧,那份情也依旧,它没有变。而且,她并没有向任何人做出任何许诺,她是一个自由的女人。没有人能够阻止凌总经理去爱她深藏心中近三十年的恋人,尽管他只是一位盲人按摩医师,尽管他满脸伤痕,他依然是她的罗星。凌虹羽知道自己心中流出的不是血,而是贮存积攒多年的心泉。原来心之泉也需要从心上伤口里涌出的,难怪它是那么热辣辣,醇醇厚厚呢。虹羽觉得,自己的心似乎盛满了酸涩的喜悦,痛楚消失了。因为它似乎又看见它的归宿,于是,它不再感到空落落无所归依的痛楚。
对,明天,我要去找他,告诉他一切,也让他把一切向我倾诉。我们俩从前,从来都是这样的。我们相互看重的,思念的,不就是一颗无猜无忌的心吗?
“对对,明天我就拍电报让大喜、兰兰,哦,他们只能来一个,兰兰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呢。还有白梅,这几个坏东西,一定早就知道了。罗星一定去找过他们。哼,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他们瞒得我好苦!这几个家伙真不够朋友。也许,他们是怕罗星脸上的疤痕吓住我吧?对,罗星去过法庭的!对对,法庭上那支撑着我最有力量的一股目光,就是罗星的目光。原来,盲人也是能射出目光的,那也许就是心的目光呢?阿青,好朋友,你会高兴吧?你一定会说:呢个疤脸人,最可靠的啦,他的心,好实在。我放心着。是这样的吧?阿青一定会这样想的。一定。”
清晨,虹羽被一阵鸟叫吵醒。赵小华匆匆走进来告诉她:“淑贞出事了!今天凌晨三点,她被扫黄队抓进了公安局,现在在看守所押着呢。石局长来电话让你去一趟。你看……?”虹羽急急穿上外衣说:“我早知道她会出事的,她总是不听劝。我洗把脸马上就去。公司里的事,按照日常安排进行。哦,小彤今天上班吧?”赵小华说:“当然,她没请假就一定会上班的。不过,她这几天情绪可不太正常。呃,以后再说吧。我先走了,有事来电话。”
琼岛市公安局长就是当年在白浪湖给虹羽他们照过像的,师部那位年青的石参谋。等虹羽赶到公安局,石局长早在办公室等着她。石局长告诉虹羽,淑贞的问题很严重。那位胆大包天的宏发歌舞厅女老板张文玉,不但容留暗娼,而且有逼良为娼的重大嫌疑。本来大家都是熟人,石局长早也劝说甚至狠狠批过她几次的。怎奈她总是当面嘻皮笑脸,背后我行我素,甚至越来越胆大妄为了!这次是全国大力严打,偏偏昨晚又从她那三楼上跳下一个北方打工妹,摔得七死八活的,送医院抢救过来就要求医生代她报警,说宏发三楼上还关着两个她的同伴。说张老板是个畜牲母夜叉,招工时说是当招待小姐,上班的当天就逼她们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她们三人不从,张老板就把她们交给几个汉子,毒打、恶骂不说,还要强奸她们。她离窗近,就从三楼跳下来,那两个姐妹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求公安局快去救人。哪知去宏发搜查的人并没有搜到那两个女孩,但却意外的搜出两千克海洛因!
虹羽你看,这张文玉不是找死吗?贩卖毒品上五十克就得枪毙!她竟敢拿脑袋甩着捞钱,真他妈气死我了。这不,天刚亮她就指名道姓吵着要见我,说她是冤枉的。还说我如果不见她,她就胡说八道乱招一气,让大家一块儿玩儿完!虹羽你看,这能冤枉她吗?毒品明明是从她卧室保险柜里搜出来的呀!虹羽,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劝劝她,胡咬乱攀是不行的,既救不了她,又扯上别人,干什么呀这是?何苦来呢?你说是吧?好汉做事好汉当嘛。她张文玉既敢做就该敢当,谁也救不了她,她也别怨别人,对不对?”石局长说了一大篓子话,虹羽总算听明了他的意思。哼,这男人,怎么就这么次呢?听说淑贞跟他好了几年,他用淑贞的钱也不老少的。要不因为靠着他,淑贞能有这么大胆吗?这会儿看给吓得!老鼠洞子也能钻了!
嗨,说到底也是淑贞的错,她为着憋的那口气,也不该这样伤天害理呀!别说国法不容,就是人情也不可恕。这女人,疯了似的钻进那牛角尖儿不能自拔。这回,可真算死定了!就是死,我看她也没脸去见她那苦命的淑光姐姐。石局长的意思,无非让虹羽去劝她认罪服法,不要攀咬“好人”。虹羽甩甩头,极力想要甩掉这些令人恶心的丑恶。这些个改革开放带来的副产品,毕竟是不能让人容忍的。可为什么有些人就偏要这么
做呢?捞钱再多,不也只能日食三餐,夜眠六尺吗?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亦不能带去,再多又有何用?为什么有些人总能让它那金灿灿的幻影给迷住,总总不能看透呢?
虹羽知道,淑贞不单是为了钱。淑贞把钱看得很淡,她只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报复男人。”想不到,她被这复仇之火,灸烤得丧心病狂,不顾一切了!这,唉,这真是何苦来呢?虹羽想得呆呆的,石局长却如同火烧屁股似的坐立不安。他以为虹羽是有心看他的冷,瞧他的热闹,便又软软地求了一句说:“虹羽,看在呃,看在你大哥和林顾问的份上,你就帮石哥一次吧?好吗?往后,往后你有什么忙让石哥帮的,只管说,石哥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虹羽抬眼看看这个气壮如牛胆小如鼠的男人,沉沉地说:“我大哥和林大伯不是死多少年了吗?你让我,上哪儿去看他们去?你放心,淑贞说过,这世上只你对她还有几分真心,想必她不会攀扯上你的。别人我可就说不好了。我跟淑贞认识了十多年,还是想去看看她的。局长大哥能同意吗?”石局长说:“能能,一句话的事。往后,往……”虹羽说:“您也别往后了。我想,我不会有什么不合法的事让您帮忙的。如果是合法的事,要经过您办,您也不会为难,对吧?我们还是去看淑贞吧。说好了,只是看看,别的,我可什么也没说。”石局长说:“对对,看看,看看朋友而已。我这就让他们安排一个安静的房间让你们见面,免得打扰你凌总经理。”虹羽笑笑说:“石局长太客气了。我想给淑贞买点儿吃的带去,可以吗?”石局长说:“虹羽,我劝你别买。呃,我是说,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大哥也是。我不愿意你受到任何牵连,你明白吗?现在社会很复杂,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所以,你最好连手提包也别带。进去时,委屈你让女警检查一下你的衣袋什么的。好,就这样,听石哥的话吧!以后,唉,以后你就会明白的。”虹羽听着他的话,背上如同蝎子爬挠,心寒寒的。她知道石局长是真心诚意为她凌虹羽着想,她更明白淑贞的路走到头了。也许,她不能活到开庭审判的那一天。因为,想让她尽快去死的人多着呢。
安排虹羽跟淑贞见面的房间是公安局新建造的特别审讯室。三面是密封墙一面是落地单面玻璃,里面的人看不见外面,外面的人却可以监视里面人的一举一动。石局长亲自跟两名刑警坐在外面,淑贞早被带进去了,当虹羽一进去,石局长就断开监听系统的电源。他聚精会神地看着虹羽跟淑贞隔桌对面坐着,说着话,觉得淑贞的情绪比早上稳定了许多。他的心也渐渐安定很多。“这个凌虹羽,可真有办法。”至于她们俩说些什么,他才不想听呢,他也不想让那两位刑警听见。他只要他们能证明这犯人和她的好朋友只是说说话,并没有私相授受就行。
里间虽然是一场生离死别的谈话,从两个谈话人脸上都看不出多少异常的激动。这是两个四十不惑的女人,饱经风霜的女人。她们都对对方行为准则颇为了解,对自己的行为也颇能承担应负的责任。所以,淑贞的情绪安定自若,似乎并不是虹羽劝说的结果。淑贞对自己的命运了如指掌,她是有意这样做的。用她的话来说:“她早都活腻了。”这个怎么也弄不好的世界,这个世界上那些个多长了那条让女人难受、害怕、厌恶的‘吊’玩艺的臭男人们,实在让她张淑贞,宏发歌舞厅大老板张文玉烦透了!她早想去那个安安静静的另一个世界,去对可怜的淑光姐姐痛痛快快地说说,她是怎么“玩儿”那些又蠢又贪又他妈下贱胆小的比猪都不如的臭杂种们的。是的,这些个把女人视为“婊子”,以为凭点儿权力或者几张破钞票,就能爱怎么就怎么玩弄女人的自高自大的傻瓜蛋儿们,其实比世界上任何最脏最下贱的臭猪们更愚蠢更没用更让人痛恨令人恶心。猪们还杀个百十斤肉呢,他们有什么?除了那条见了女人就想发泄个够的臭玩艺,他们还有什么别的能耐本事?
嗬嗬,他们倒真的还有:什么巧立名目公款吃喝嫖赌;贪污受贿养小老婆金屋藏娇;敲诈勒索卡脖子卖弄权势等等、等等,破本事见不得人的勾当多了去了!上面那几个老好人倒是整天白了头的想着“治”的呀“治”的!可是,这么大个国家,那么些个道貌岸然为所欲为的衣冠禽兽阴险小人坏种们,几场运动几句话就能治住了吗?说我张淑贞也是条蛆虫害人精,为所欲为的妖精婆母蝎子,哈哈,这可真算说对了。真的。我不是苦大仇深吗?难道就许那些男杂种们欺负女人虐待女人,尽着兴的玩儿咱们女人,就不许可怜的女人用自己的美色和身子报复报复那些男人?他们可是自愿跳到这坑里来的,谁也没用八抬大轿抬他们来呀!哈哈,凌姐姐,你说对吗?你说什么?这算什么报复?这不是毁了我自己吗?对对对,很对。
我是毁了我自己,我死罪难逃。凌姐姐,难道你忘了,是他们早把我毁了呀!我一想到我那八个姐妹和淑光姐死得有多惨,我就止不住要报复,报复!凌姐姐,您可真是书呆,你们那一群人全是。当年你们烧了牛力那老杂种的破房子又算什么?小儿科、孩子们玩的把戏。我这几年,可神不知鬼不觉的干了几件将来一定惊天动地的大事。嘿,我不说,对谁也不说。说了,怕连累你呀!还怕他们早早儿治啊,治好了,我不是白忙活吗?哈哈,说了你也不懂。凌姐姐,你不懂,你不会懂的。你不知道,干了这一切,我的心里别提有多么舒坦。我不觉得缺德亏心。
这几年,我可真是又够本又有得赚,报仇享受两不耽误。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这些,你是正人君子嘛。可是你既然来了,就多听听我的心里话吧,好吗?嗯,谢谢。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想清清白白的做人,正正派派的活着,这也是你常对我说过的话。我淑贞,何尝不想做个清白正派的人呢?那一年,淑光姐死了,我远远看着那火烧成的大十字,给姐磕了两个头,发誓要报复男人。后来,东漂西流中,也曾碰上过好男人。可我心里总觉得自己不配,总怕脏了他们。离开他们的时候,心里也苦苦的,痛痛的,可我还得走。不然,我的身世一被查出反而害了他们。如果,有了孩子,更会害了孩子。83年我来到琼岛,认识了一个叫莫志刚的人。呵,凌姐姐,你认识他?不认识?这就对了,你不会认识他的,他是一条阴险毒狠的眼镜蛇!
当初,我看他四十多岁文质彬彬的,一个人来闯海也不容易。都是家乡人嘛,理当多相互照顾。一来二往,我就鬼迷心窍的把心给了他。好在他是个结过婚的人,又大我十多岁,应该能够好好跟我过上半辈子了。虽然他长得丑点儿,真心对我就行。刚开始几个月找不到路子,他带的几百元钱也不知怎么就用完了,我也打工养过他。可他说那钱太辛苦,不如干“那个”来钱快。他说他绝不嫌弃我,这不是“改革开放”吗?咱这不是“逼上梁山”吗?还说我干“那个”如果能攒下钱,我们就开个小饭馆,今后发了,也是我为“爱情”做出的贡献。哪知道,我,我染上梅毒以后,他就拿上我血泪挣下的钱逃了!后来,没两个月,他又来到琼岛,一副大款暴发户的样儿。他不知道从哪儿发了财,上岛就拿出大把的钞票大倒汽车和汽车批文,赚的那钱多得都快把他的腰包涨破了。他叫人找了我去给了我二十万元现款,让我回明州好好养病过日子,不许在琼岛碍他的眼。还说我如果不听话,可别怪他不念过去的情分。我心里那个恨哪!我可不怕他,我不是认识了几个有权势的人吗?哼,我收了他的钱偏不走偏在这里干!这才干起了宏发歌舞厅的。
后来,你就来了,他却不知道去了哪儿。你的才能比我好,运气更比我好。可我,不是已经有了钱吗?剩下的命,干什么呢?我的心,让那些男人弄得凉透了死了,我的心肝全没有了。凌姐姐,你说,一个没了心肝的人,除了报复,还能干什么?一个人连心肝也没了,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呢?哈哈……今天,说得真他妈痛快。谢谢你,凌姐姐。除了你,兴许没人有这份耐心听我说这些屁话。除了你,我也一句实话都不会说。至于攀咬他人,那我也犯不着。早上?嗨,早上那不是吓唬那个假心假意的老家伙的吗?不然,我能见到你?他能乖乖的给咱安排这个安静地方说说话?我不攀咬任何人,那是因为我用不着去咬他们了。他们已经得到了报应。用不到三年四载,他们就会比死还难受的活着!
哈哈,想想他们爱脸面怕影响的臭皮囊上,长着臭疮流着臭浓又不敢去治的难受劲儿,我心里真舒坦畅快透了!有的人,兴许敢去治,那也得丢官破财进大狱,还兴许治不好他那风流浪荡得下的病。我张文玉就是挨上十粒、八粒枪子儿,也决不后悔。这就是那些敢把我们女人不当成人看的杂种们的下场头!这结果,也算公平吧?哈哈,哈哈,我死了,也把眼闭得他妈紧紧的。下辈子变狗变猪变马变牛也不愿再变成他妈人!尤其不能再变成女人。我觉得,有的人,真论起来,比他妈畜牲次多了,简直就不算个东西。
当然,现如今坐在你眼前的张淑贞也一样,不能算人了,所以我下辈子也不愿意变成人。哈,不说了,我也说累了,你也听累了。咱们,拜拜吧!凌姐姐,你去好好做你的人吧。我呢?‘叭砰’一声就成了鬼喽!就去见淑光姐,去见我那早死的爹娘了。凌姐姐,请你告诉我那继母,那好心眼的老太太,就说淑贞去了,她用不着哭。她一辈子没能耐一辈子穷,我那弟弟又不争气,让她千万把我刚给她寄的钱看好了,留着养老。不到蹬腿儿的那一天,千万别让她那没良心的亲儿子再给骗了去。这一回,我可没法再给她寄喽。凌姐姐,我这就算向您交待后事了。我这辈子活得可真累,忒累,简直累得个贼死!人一辈子,可真长,长得都快透不过气儿来了。不用多久,我就能歇着了。这可真好,真好啊。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
凌虹羽回公司后,觉得身心格外疲惫。她对小华说她不舒服,破天荒第一次说要休息一天。小华让她去看看医生,她说她没病。小华极理解地点点头,蹬蹬地走了。可是她不能大白天躺在办公室里,就算海珊不会大惊小怪的问这问那,那些电话铃声还有成摞的公文也不会让她安心休息。虹羽想了想,叫车去了阿兰嫂海边不远处的那栋两层小楼小院。
到了那里,阿兰嫂只问了虹羽中午想吃什么?就一边念叨说:“早该歇歇气着啦,看累得脸都尖尖的来介。”一边牵着阿岩和海珊三岁大的儿子,去菜园给虹羽采摘她最爱吃的新鲜蔬菜去了。
虹羽躺在自己在这个家的房间里长沙发上,心里说不出的烦躁与难受,就像吃下了许多令人作呕的臭鱼烂虾似的。她觉得喉咙口干涩涩的,便端起阿兰嫂给准备下的一大杯鲜椰汁一口气喝下,这才觉得心口舒服了很多。
刚才在听淑贞说话时,虹羽吸掉了整整一包红塔山,直烧得心口着了火似的烟窜窜。躺在这间永远属于她凌虹羽自己的小屋里,她的心平静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小屋里干爽洁净的阳光气息,海风清凉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