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眸光放的很远，在黑夜之中，什么都是模糊朦胧，轮廓都不甚清晰。

他看的，是过去，那个温柔明媚的女子与他的过去。

只是时光催人老，如今他们都不再是当初的他们，从前那些温情款款，也只能……存在于回忆之中了。

肖言月轻声说道：“父皇，女儿知道，这些年来，您心里一直都是记挂着女儿和母妃的。”

皇帝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他看着自己在火光之下显得更加美丽动人的女儿，开口问道：“何以见得呢？”

肖言月敛下眸子，说道：“皇宫之中，素来争斗不断，即便未曾涉入其中，女儿也常听到哪宫的娘娘摔伤了腿，或是哪宫的娘娘伤了嗓子。”

“母妃当年与父皇感情甚笃，一直圣宠不断，花容月貌至今依旧，怕是早就被有心人妒恨。”

即便这些是事实，而且皇宫里面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

但在皇帝面前说这样的话已经可以算是大胆地妄议后宫了。若是皇帝有心要处置的话，罪名惩罚不会轻到哪里去。

肖言月的眼眸黝黑而清澈，仿佛隐着淡淡的月色般的光辉。

她没有去看皇帝的神色，脸上也不曾浮现半分惶恐不安，只是继续说道：“可这些年来，女儿和母妃却过得很是安宁，在这皇宫之中，试问除了父皇，还有什么人能够做到这一步呢？”

皇帝轻轻一笑，并未否认，只道：“不愧是朕的女儿，果然冰雪聪明。”

过了好一会，才听见一声叹息：“只可惜，你的母妃她……”

肖言月淡淡一笑，说道：“父皇，母妃在这宫里呆了这么久，她怎可能看不出来？只是……终究心结难解罢了。”

皇帝抬起头，看向亭外的浓重黑夜，夜幕被滚滚乌黑的浓云遮着，不仅没有月亮，连一丝星光也看不见。

一国之主又如何？有些事情终究是不能随着他的心意来。

皇帝轻叹道：“你母妃最喜欢的就是拉着朕在这御花园的亭子里面赏月，有时国事不顺，朕也习惯地来这里看看。只是这么多年了，朕依旧是一个人。”

肖言月垂眸，明亮的眼眸之中似乎盖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喃喃道：

“宫中清冷，长夜深沉，女儿也曾数次看到母妃对月抚琴，独自一人，神态寂寥。女儿只以为母妃是在思念家人，却不想，原来是有着这么一段往事。”

皇帝似乎愣住了，他抬头看着什么也没有的夜空，自嘲一般地勾起了唇角。

作为皇帝，他的眼眸总是深沉的，轻而易举就能将人席卷其中，带着不容侵犯的庄重和威严，无人能够看透。

而此时，他的眸中仿佛有着万千厚重的情绪，起起落落，纠纠葛葛。

肖言月也抬头看着黑幕夜空，漆黑如墨，无边无际，仿佛能将人吸进去一样。

夜风微凉，吹不散这迷茫的黑雾，看不见的清风吹拂着草地，撩拨着树叶，沙沙的声音连成一片，偶尔夹杂着三两声虫鸣，在耳边回响。

除了桌上一盏小小的烛灯随风摇摆，挣扎着在这漆黑无光的夜晚之中投下一片光亮，四周都是一片安静的黑暗。

两人坐在凉亭之中，一人陷入思绪之中，一人耐心地等待着，好久都没人说话。

似乎是被这安静的气氛感染，桌上的烛火也黯淡了一些。

过了好一会，才听见对方仿若叹息一般的声音。

“你母妃外表柔弱，内心确实却是到了极点。朕未尝不知道她对朕依旧留有情愫，却没想到，她竟能倔强如此，这么些年来，不曾与朕见过一面。”

肖言月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皇帝说的话。

“当年之事，确实是朕对不住你母妃。朕愧对柔儿，可是，朕从不后悔。”

皇帝的面上依旧维持这那淡淡的笑容，可这一刻，肖言月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极其强烈的睥睨之气。

他只简简单单说了一句话，却掷地有声：“朕，是这一国之主。”

肖言月声音清淡，仿佛吹过了一阵漠不关心的风。

“是啊，父皇您是一国之主。”

她眼睫轻颤，平淡的语气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她毫无关系的事情。

“父皇是一个明君，要做的事情太多，要顾及的人太多。为了赤燕，为了百姓，父皇不能仅仅顾着自己的意愿行事。即便父皇是一国之君，是赤燕的主宰，有时也无法随心所欲。”

她的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素白的侧脸仿佛淡漠的冷风，又像是带着月色一般的温柔。

皇帝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看着肖言月的眼神之中多了几分温柔。

“这么些年，你是第一个在朕面前说这番话的人。”

肖言月微垂下脑袋，说道：“女儿莽撞了，父皇不怪女儿口出妄语便好。”

或是有人说出了他心中所想，皇帝的心情看上去不错，他摆了摆手，说道：“你说的是实话，朕怎会怪你？”

又轻叹了一声，道：“若是你的母妃，也能懂……”

肖言月直直地看着皇帝，语气轻轻：“父皇，母妃她不是不懂的。母妃从来都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有时候情感终究是要越过理智。”

“是啊，她最是聪慧，又岂能不明白？”

皇帝的眼神微微一颤，他的语气依旧平常，肖言月却从其中捕捉到了一丝丝颤抖：“终究是朕对不住她……”

有风吹过，将团团云彩吹开了些，云层之中月亮隐隐约约，没有什么光亮，但终是露出了一个轻微的轮廓。

肖言月转过头来，看着天边朦胧的月光，那声音犹如月光一样清澈，她问了一个从未有人问过的问题。

“父皇，女儿斗胆问一句，母妃在你心里，究竟有着怎样的位置呢？”

皇帝也顺着肖言月的目光看向了天空，目光却并未停驻在那朦胧月亮上，他的眼神一下子拉得老远老远，不知道是怀念还是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