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常恐秋节至
作者:高画芷      更新:2019-10-19 11:31      字数:6126

第十四章:常恐秋节至

张缈醒来只觉头痛、身上也有些酸胀,只记得昨日与李瑁在东苑泛舟饮酒,他还给自己吹了笛子,至于自己是如何回到倚碧轩的以及其他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了。

“瑬心!”她本想起身,可刚抬起头就觉得还是躺回床上比较舒服,扑通一声又倒回枕头上,见瑬心走到窗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瑬心道:“现在已经是未时三刻了。”张缈没想到自己竟然一睡睡到了第二天下午,宿醉的感觉真是难受,可见红曲的酒劲果然厉害。

“寿王殿下呢?”想来这个时辰李瑁早已下朝,张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关心起李瑁的行程,而且说出口的时候及其自然,仿佛对过问他的事情习以为常。瑬心眼神微微闪烁,毕恭毕敬地答道:“殿下今日有公事,并不在府上,小娘子若是有事,瑬心可代为通传。”

张缈感觉有些奇怪:“怎么今日有正经事,还在夜里喝酒。”瑬心垂头,不敢应答。张缈知道瑬心无权过问主子的事情,本也不是与她讨论,便说道:”罢了,你下去吧。记得帮我给溱溱和洧洧喂食,顺便把月老抱进来吧。“瑬心依言应诺。

“月老,月老,你是不是又吃胖了?”张缈将月老抱到床上逗弄,月老对自己能上床的待遇颇为满意,用自己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张缈的手背。“可不能让她们知道我把你抱到床上来了。”说着给月老抓起了痒痒。

却说昨夜李瑁想方设法,在不吵醒张缈的情况下将小船划回岸边。幸而张缈醉的不省人事,他几番不慎弄出响动她都没有醒来。将她抱回倚碧轩的路上,想起她说他抱她抱的自如,如今看来这话果然没错,只不过大多数时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从东苑到倚碧轩可是有好一段的距离,李瑁体力再好抱得久了胳膊也会酸,最后还是叫人抬了轿子来。月色下吹着微风倒也正好醒酒,李瑁跟着轿辇走回倚碧轩,到了庭院门口才将张缈从轿中抱出来。

这般折腾了一通,张缈终于醒来,只迷迷糊糊地睁眼一望,见是李瑁,又放心地睡去。李瑁看着她,越发觉得她只是个小女孩,他又能拿她如何呢?倘若当初就把她仍在府中干脆置之不理也罢,诸多照拂之后又实在想靠近她身上特有的本真。

大多数皇室宗亲虽有爵位但无实权,也无需参加朝会。与李俶与李倓不同,尽管如今李瑁在朝中已不像武惠妃在世时炽手可热,但仍然位列从一品文散官开府同仪三司官阶位高,实任从二品益州大都督掌有实权、遥领剑南节度使拥有兵权。即便李亨眼下将太子之位坐得还算稳固,也不得不对他心怀忌惮。

而李琳刚于今年二月与嗣邠王、嗣申王、嗣岐王、嗣薛王等人共同加封嗣王,因宗亲身份任秘书员外监。员外官并不在朝廷编制之内,是正额以外的郎官。中宗时期朝政腐败,后宫外戚卖官鬻爵十分严重,员外官数目及多,到开元年间圣人才大量削除冗官,员外也成了王室宗亲才可担任的有名无实的闲职。

尽管员外官同五品以上文官及三品以上武官都属于日参官,每日都需要参加朝会,但李琳在官场上没有实权,索性做了个逍遥王爷,终日在府中荒唐度日,暗中在朝野营结势力。李瑁在明、李琳在暗,那些李瑁不能公然做的事情就由李琳暗中运作,要保李瑁事事必须毫无破绽,李琳的任务实则更加艰巨。

当夜回去歇下不久,手下却得到突厥臣属拔悉蜜、回纥、葛逻禄三部攻杀突厥阿史那骨咄叶护可汗、并将阿史那骨咄的首级传到京城的消息。

自卫国景武公李靖将军征服突厥,突厥便永久性臣服大唐并尊李唐皇帝为“天可汗”,此后凡突厥册立汗王必有李唐皇帝册封。拔悉蜜等部诛杀“天可汗”亲封的突厥首领,即是向朝廷大胆示威,随后朝廷必定派军讨伐,突厥之乱,不仅仅是突厥内部的问题,还有可能令其他部落趁虚而入,边关形势难免发生变化。发生如此大事,李瑁哪还敢休息,连夜召集手下商讨,因为宵禁之下不能兴师动众,只得派暗卫暗中联系李琳。

次日常朝,奏本一上、满朝皆惊,李瑁等一众消息灵通之人自然早已有了准备,因此反倒是面不改色。李隆基近年来只想着安享晚年,这些军政早已不大上心,见了阿史那骨咄可汗的首级呈上勃然大怒,当下就要出兵征讨。

李亨身为太子,首先上前奏道:“拔悉蜜等部无视大唐国威,谋杀叶护可汗、传首入京挑衅,应敕王忠嗣为朔方节度使讨之,以平突厥之乱。”

李瑁闻言暗自冷笑,王忠嗣乃丰安军使王海滨之子,其父牺牲后被圣人收为养子并赐名忠嗣。王忠嗣在宫中之时便与尚为忠王的李亨交情甚笃,时常结伴出游。李亨果然借着突厥内乱来提拔自己心腹,他便助他一臂之力,只看他对王忠嗣究竟有多信任。

然而此时李林甫却奏议道:“突厥余众已拥立阿史那骨咄叶护可汗的弟弟乌苏米施为可汗,尽管乌苏可汗并非大家亲册,然终究是正统血脉,也可见乌苏米施为可汗乃民心所向。臣以为朝廷应招降乌苏米施并予以册封,与突厥部联合镇压拔悉蜜、回纥、葛逻禄三部。”

李林甫果然愚蠢,此人只可利用但绝不可与之谋事。李林甫专门与李亨作对,李亨提完意见他自然要站出来显示自己。李瑁乐得看李林甫挤兑李亨,只在一旁袖手旁观。

张垍作为太常卿是负责宗族祭祀和礼仪的文官,然与兄长张均都是翰林院侍诏。翰林院学士不单单是李白那类负责吟诗作赋供皇帝娱乐的文人,类似张垍这样的长官甚至可以草拟诏书,有“内相”之称。

燕国公张均自然站在太子这边,出列奏称:“臣以为,此番突厥内乱拔悉蜜等部反叛朝廷自然应当镇压,然乌苏米施也并非朝廷所封汗王,我军正应当借此机会攻打突厥,以得渔翁之利。”

李隆基听后沉吟,问道:“寿王,你以为如何?”

李瑁索性打个圆场,上前奏道:“儿臣认为皇兄、李相国、张尚书所言均有道理。只是乌苏米施此人贪婪狡诈,未必会顺应大唐的招降。即便我军胜利后夺得突厥部分领土,平定内乱后突厥部族仍是由他们自己人统治,只是目前我们还不能断定究竟是哪一部获胜罢了。若不走招降的一步则显得我大唐乘人之危,周边其他汗国便会因此不安,必会影响边塞太平。依儿臣之愚见,我们不如假意招降,实则扶植一势力弱小的部落统领突厥,此后突厥便会更加容易为我大唐控制。”

李隆基听了点头,捋须问向张垍:“嗯,说的不错。太常卿,你也说说。”

张垍想起李隆基亲自驾临张府警告他不要结党营私,此刻连女儿都干脆送到了寿王手里本来就是两难之境,圣人又点名要他来说,他只得含糊其词:“寿王说得极是,臣附议。”

李亨脸色当即变得有些难看。李瑁眼底浮出了一丝嘲讽,李亨的多疑与敏感他再了解不过,他接着说道:“太子所举荐的王忠嗣的确是平乱的最佳人选,王将军北伐契丹时于桑干河三战三捷,英勇有加、才略过人,若由他来做朔方节度使,此番平乱必定凯旋而归。”

李隆基果然依言下诏,招降乌苏可汗,同时敕封王忠嗣为朔方节度使举兵平乱。

散朝后,李瑁离开宣政殿时午时已过,殿外的阳光虽然刺眼,天空却一碧如洗,整个人也觉得放松了许多。却见张垍刻意放慢脚步,似乎有话与他说。

李瑁停在张垍身边却并未正眼瞧他:“能得张学士附议,本王深感荣幸。”张垍忍怒道:“殿下的语气似乎并不是深感荣幸。若不是我女儿在你手里……还请殿下不要欺人太甚。”

李瑁似乎极为诧异地看向张垍:“孤好像有些听不懂张学士的话,令爱并非孤强留于府中。”张垍气得胡须微颤:“下官不敢污蔑殿下,不过殿下心里应该清楚得很。”

李瑁只是轻轻摇头叹道:“比起替本王的事情操心,张学士该好好管管自己的属下。前日嗣宁王府夜赏昙花,你那供奉翰林的旧交李白可是光华四射,还成了为李俶与槿卿私会牵线搭桥的媒人。”张垍一时语塞,回过神时早已不见了李瑁的身影。

张缈在床上躺了有近半个时辰,终究觉得总是躺着便又要荒废了一日。细细想来,自己生命的前十五年是为李俶而活的,那时她一生的任务就是嫁给李俶成为郡王妃,然后再做到太子妃、皇后,为李唐生下江山的继承者、为李俶打理后宫、甚至替他选妃纳妾。然而此刻她的世界已经完全颠覆,做不成李俶的妻室的自己已然失去继续活下去的价值,她此后又该为了什么而努力、用什么信念来支撑自己不枉走这一世呢?

女人的一生最大的价值就是相夫教子,她们依傍男人从而不愁吃喝,她们苦学才艺却只为讨好男人。究竟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究竟怎样才能只为自己而活……这些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使张缈困惑不已,难道女人就不能自己养活自己、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

张缈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到了,然而冥思苦想之后发现果然是行不通的,女子又不能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她一个名门闺秀既没有经商的经验才干,也不可能抛头露面去做这种败坏门楣的事情;想来只能做些针线换点钱,然而那点钱哪里能糊口。

若是在田间干活的农妇也就罢了,好歹是为自己活命而活命,她们这些宗女闺秀存在的价值难道就是为了成了男人身后的点缀吗?

突然想了这些事情,张缈只觉得心头烦闷,将瑬心唤了进来,吩咐她备下沐浴用的热水。将身体浸在撒着花瓣、热气氤氲的温水里,排除杂念、瞑目放松。

李瑁说到过他有诸多侍妾,想必白日里温柔如他,在夜里一样薄情寡义。这就是她要嫁的男人,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至于她是否爱李俶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是真心喜欢他,假以时日必定伉俪情深。可李瑁……

李瑁在她的概念里一直是敌人,代表着危险和宫斗,尽管相处起来发现他实际上平易近人、细心温和,其品貌更是难得。虽然早已不再抵触与他接触,但仍然不能接受自己与他发展成有肌肤之亲的夫妻关系。

换了件家常的松花色草木生辉图样的杭罗对襟齐腰裙、随意绾了个双螺髻、点缀了珠串垂到鬓边的鬓唇。因为张缈今日不必出门,况且天色已晚,所以也不施粉黛便带着瑬心出去散心。

之所以带上瑬心,是因为她发现但凡她在府中走动,瑬心虽然不限制她的活动范围,然而必定仔细跟紧。每日总有一段时间瑬心会找借口离开倚碧轩,张缈明白她大抵是李瑁听了的吩咐,平时注意自己的言行。既然李瑁不够信任自己,她顺着主人的心思也好省些口舌。

走着走着,瑬心忍不住提醒道:“小娘子,再往前就是王爷的内院了。”张缈一直只在别院居住,她自然知道作为客人,进入李瑁的内院是不礼貌的。张缈本就是好奇李瑁的妾室都是什么样子,因此说道:“殿下不是说过我在王府可以随意走动吗?”瑬心想到李瑁的确不曾说过张缈不可以进入王府内院,当下也无从辩驳。何况李瑁都带她去了东苑,果真是随意走动。

张缈见瑬心无言,知道她不会阻拦自己。毕竟相识不久,李瑁既对自己不能说是知根知底,便总会有不放心之处,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个眼线也情有可原。只可惜,她这般轻易地就信任起曾经的敌人,被自己信任的人却始终不信任自己。

所谓的信任与否,其实无关政见。没有人会毫无私欲生来就要造福百姓的,为了使自己获得最高的利益,总要花些心思让别人少得到些什么,生在皇家就不要在意这些手腕心术,她信任的只是李瑁不会坑害她而已,事实上即便只是如此,也已经是莫大的信任了。

只是,自己就住在李瑁的眼皮子底下,他还需要如此忌惮吗?她从不觉得现在的自己值得他如此提防,毕竟离开了李俶,也相当于失去李俶、李倓等一众与东宫相关的筹码,仅存的不过是张家女眷的身份罢了。

连张缈居住的偏院都精致如此,寿王府的内院自然是檐牙雕琢,廊庑相连。夕阳洒在屋檐上,与绿色的琉璃瓦交相辉映。各处花石摆放亦是设计精巧,匠心独运。

这便是她余生的栖息之所了吗?张缈四下张望着,却看到一丛新开的秋海棠边上的秋千上坐着一个少妇。张缈问瑬心道:“那位女子是?”瑬心答道:“那是王爷年前新纳的妾室林氏。”

先寿王妃杨玉环在时,寿王府就没有孺人、媵这等有品级的命妇。杨玉环出家后李瑁为李琳的生父让皇帝守孝三年,其间身边亦没有人服侍。因此这府中侍妾数量不会太多,且都是近两年内成为李瑁的妾室的,可惜当初寿王夫妇再情深,如今也一样各奔东西,另寻所爱。

张缈又问:“除了林氏王府内还有多少侍妾?”瑬心抬眼看了看张缈答道:“王府的女眷甚少,一共有四名侍妾,除了林娘子,还有孟氏、冯氏和楚氏。”说罢,转了转眼珠,笑道“小娘子净问这些,敢是急着替我家王爷管家了?”

张缈看着瑬心率真纯善的面容,也不知道她是真的天真,还是以天真为伪装:“你生得这般好,说不定以后也能成为殿下的身边人。”瑬心飞红了脸,连忙道:“小娘子真会取笑人,奴婢何等出身,哪里敢有这样的心思。”张缈不再为难她:“出身如何?她们的出身又高贵到哪里去了?”不敢是不敢,与不想完全是两回事,瑬心到底是李瑁的人,纵使在自己身边极为听话也不会发自内心为自己考虑,这一点上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从小到大跟自己一同长大的绾月,有机会该向李瑁请求将绾月接到王府来才是。

张缈走到秋千架边,林氏手执秋扇,也不知因何事而独自出神。瑬心欠身施礼:“见过林娘子。”其实侍妾的地位没比普通丫鬟高到哪去,只不过多了个通房的功能而已,若是不得宠,还不及瑬心这样得到主子信任的婢女有脸面。

林氏回过神,见张缈脸生,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仓促起身将扇子掉到地上,张缈的目光落到那柄团扇上,瑬心将其捡起,张缈看到扇面上的小字忍不住念出声来:“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月明,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林氏神色略微慌乱,似是什么秘密被人撞破一般。

张缈看着林氏,想不到她竟是这样的心思。她将扇子还给林氏,问道:“你懂得诗书?”林氏虽然不清楚张缈得身份,但也知道瑬心是李瑁身边的心腹之一,能让瑬心随侍的客人想必身份不同寻常。她施了礼答道:“妾身只识得几个字而已,并不懂得诗书。”张缈知她紧张,索性自报家门:“我是寿王殿下的客,燕国公张家张学士的季女张缈。你放心,我只是想与你随意聊聊而已。你叫什么名字?”

林氏久居内宅,不知道张缈与李瑁是怎样的关系,但听到燕国公张家也知道她便是宁亲公主的女儿。她恭谨地答道:“妾身闺名芙璎。”林芙璎皮肤白皙光滑、嗓音温柔不造作,腰肢袅袅似弱柳,端得一个温婉天成、皎若秋月的女子。

张缈看着她的面容缓缓吟道:“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这首诗前半阕虽好,后半阙却太薄情。娘子乃是殿下身边新宠,怎可将班婕妤这首《怨歌行》提在扇面上?虽是对殿下的一片思慕,被有心人瞧了去只当你积怨心中,将殿下比作汉成帝那等荒唐之人呢。”

林芙璎连忙下拜:“多谢小娘子提点。妾身绝无此意,这……这只是妾身一时疏忽。”

张缈扶起她来,柔声道:“我能看出你对殿下一片真心,在宫中也好、王府中也好,真心都是最难得的,我只是提醒你而已。秋扇见捐是良人曾经情深相许,如今对自己弃之不顾。你才入府不久,怎能如此看待自己。”见林氏惶恐,张缈安抚道:“我自然知道你并非有意,只是想得殿下真情相待罢了,这般心思连我也感动呢。”

李瑁相貌堂堂,待人又温柔可亲,林芙璎倾心于他也不奇怪。她倒是羡慕她可以陪伴在自己倾慕的男子身边,便是将这份喜欢埋藏心底,便是这份情义不能得到对等的回应,对于她来说那也是幸福的。想来于林氏也是如此吧。

“槿卿?你怎会在此?”熟悉的声音响起,张缈回头,正看到表情疑惑的李瑁。再看林芙璎,早已面颊绯红,美目含情。

林氏与瑬心一同参拜,只可惜李瑁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个普通的侍妾,而那双眸子中的柔情也只是与生俱来,不为芙璎、不为张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