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思君成朝暮
“吴尚功很是威风啊,倘若在我觐见贵妃娘娘时一时失言稍微提起你的那些小……”刘尚服阴阳怪气地拖着调子,眼睛扫视了一圈呆站在那边的司彩司宫女,又止住话头笑吟吟地看向吴尚功,:“诶哟,瞧我这记性,我倒是差点忘了我还得给娘娘送样衣呢,先行一步了。”
“等等!”吴尚功突然把刘尚服叫住。刘尚服站定,转过身来,微微笑道:“吴尚功有事?”
吴尚功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张缈等人只看见吴尚功神情中带着隐怒,而刘尚服虽然笑着却似不怀好意。
刘尚服笑意更甚,缓缓迈着步子走到张缈面前,她仔细端详着张缈那张清妍秀丽的面庞,享受着张缈垂头躲闪的样子,人脸上的惧意永远是她最喜欢的:“张司彩,张云容。”刘尚服年纪不小了,说话的声音依然像唱歌一般。
张缈后颈上汗毛倒竖,刘尚服与吴尚功在宫里做女官的时间比她的岁数都长,这宫里没准就有人能认出她来,那清惠不就是眼前的例子吗?
“冲着本官大呼小叫的时候胆子不是挺大的吗,这会子低着头做什么?”无奈之下,张缈抬起头,接受着刘尚服的审视:“下官失礼。”
刘尚服看了她半晌,转向吴尚功:“你说的没错,尚功局的事情的确归吴尚功你来管,可是新晋宫女的考核可是六尚长官共同评审,我说的没错吧?”
吴尚功冷冷地答道:“没错。”
刘尚服又笑了起来:“巧了,我们尚服局也有宫女尚未接受考核未能评出等级。若我没记错的话,新晋女官为官满一年也有一次考核。近年来这些旧例被你们改的改、忘的忘,这事烂在六尚局也就罢了,万一被上头知晓我们六尚局必将遭受严惩。不如就把新晋女官的补试和新晋宫女的考核一并考了吧。”
吴尚功道:“就依你的意思办吧。”张缈看向吴尚功,刘尚服究竟有她的什么把柄能使她这般退让。
听到这句话,刘尚服整个人都仿佛明媚了起来:“有吴尚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端阳节前后六尚局事务繁多需要这些人手,所以考核必须定在五月初。”
张缈连忙说道:“娘子,六尚局各司宫人资历不同,入司时间也不同,司彩司的这批宫女四日前才从掖庭选入,即便是按旧例新晋宫女也该接受三个月的培训再接受考核。眼下已然是三月末,倘若将考核时间定在五月初,那么之间就只隔了一月余,倘若不论何时入司都一同考核岂不是有失偏颇?”
刘尚服笑容骤冷:“我与吴尚功说话,岂容你插嘴?”
张缈敛容,垂下头将心绪隐去。不过是个五品女官,德高望重令人尊敬也就罢了,曾经她可是李隆基的外孙女,那时候谁敢对她这样说话?注意到众人焦虑的目光,她平复恼意,自见过李瑁这几日自己的脾气见长,这样下去可不行:“下官失言。”
刘尚服满意地“嗯”了一声,随后向院外走去,丢下一句:“那就这么定了,倘若考不过,凭你们什么来头都得滚出六尚局!”
吴尚功气得脸色发白,恨恨道:“杜云婉,跟我走!”她看了张缈一眼,终究没有对她说什么,带着杜云婉转身离去。
躲在一旁的清惠也离开了,张缈揉了揉额头,绾月上前扶住她:“娘子的旧疾是不是又发作了?累了这一日,平白受了她们的气,娘子还是先回去歇歇吧。”
胡女走上前问道:“我们真的要在一个月后就接受考核?”
张缈点点头:“连吴尚功都无法帮忙,我也无计可施。宫女的考核比女官的容易得多,我会想办法帮助大家尽快掌握所有的知识。虽然时间紧、任务重,但与其他各司共同考核的好处就是,由于各司职能各异,因此题目不能考得太过详尽,难度会相对降低,所以我们这回不单要通过考试,还要拔得头筹。”
绛绡有些害怕:“我什么都不会,倘若只有一个月,我肯定会被赶出尚功局的。”
张缈道:“这次分明是刘尚服刻意刁难我们,她认定了在一个月时间内我们都不能通过考核。人活着无非是为了一口气,她要看我们失败,我们就偏要赢。现在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倘若你们在此时放弃,那么就是比赛还没开始你们先认了输。绛绡,你别怕,这段时间你就住在相思殿,我亲自帮助你通过考核,倘若我们努力了最后的结果还是不尽人意,那么我会向圣人请旨,圣人并非昏君,他自然明白这场考核有失公正。”
云罗还是有所顾虑:“可是只有五品女官才有资格面圣啊,有些在御前服侍的宫官虽然可以见到圣人,但也绝不可以让圣人感受到她们的存在,娘子要怎样向圣人请旨呢?”
云罗说的没错,即便是尚仪局、尚寝局那些可以到皇帝身边工作的女官,一举一动也受着绝对约束。以往尚寝局的女官由于近水楼台先得月,倘若姿容上佳替圣人整理床铺时稍加勾引,或许有望一跃成为内官。而如今后宫是杨玉环的天下,哪个不要命的会敢惹她呢?
张缈只好说道:“你们大概都听说过有关我的传闻,方才刘尚服也含沙射影地影射我有门路。其实谣言不会凭空而来,我发誓我宁愿丢掉自己的官位,也会想尽办法将你们全部保进尚功局。”
这第一天上课就遇到这样的事情,张缈虽然安抚了众人的情绪,但是紧张压抑的氛围还是在相思殿弥漫开来。张缈也觉得有些头疼,索性就提前遣散了她们。
张缈坐在石凳抚着古琴,庭院中悬挂的绢帛随风轻曳,这相思殿后院的陈设终究让她想起寿王府轻纱掩映的东苑:“琴瑟相通心相合,鸳鸯双栖影双生。”
东苑门前那杨玉环亲手所书的对联始终烙在她心上,这时候她不去想怎么应对一个月后的考核,反而突然无比怀念起那段与李瑁共度的时光。
一时走神,原本流畅婉转的曲声被一声突兀的错音打断。张缈懊恼地停了下来,今日果真倒霉,连弹琴都弹不好。想要狠拨琴弦拿它撒气,想到这“春雷”也是李瑁送的便又无可奈何了起来。张缈轻轻拨过琴弦,清越浑厚之声仿佛能在空气中激起涟漪:“这般好琴本应由真正懂它的人弹奏,送与我终究是糟蹋了。”
瑬心懂得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在这方面她比绾月更成熟,她劝慰道:“殿下也极爱音律,既然将春雷送给小娘子,小娘子就一定是春雷的知音。”
张缈眉心微蹙,卷翘睫毛微颤,目光落在右下方的花坛中开得正盛的丁香上,思索着呢喃道:“吴尚功忌惮杨贵妃,莫非与王叔有关。”
绾月向瑬心摇摇头,张缈此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与她说话她都听不进。当然,除李瑁之外。
张缈突然起身:“我得与尚服局的清惠谈谈,她是什么时候成为司饰的?”
绾月答道:这个我可知道!我们刚来的时候陈清惠还只是八品掌饰,去年夏天就升为典饰了,到了今年年初晋又升为司饰,三年之内连升两级,是六尚局晋升最快的女官。”
当初见到她时就觉得她的眼眸中有着不同寻常的坚毅,如今再看果然是不简单。张缈点点头:“我们是靠着王叔才能做女官的,于这一点上我们的确不如她。”
瑬心却迟疑道:“宫女晋升女官是很难逾越的坎,说是天堑也不为过,倘若她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的话怕是不大可能。”
张缈摇头:“我与清惠有过一面之缘,她是罪臣之后,当初在掖庭受尽欺凌,是我将她送到六尚局的。当初那般受辱之时都无人问津,她背后又怎么可能有人襄助呢?”
瑬心听出了重点:“是小娘子将清惠送进六尚局的?”
张缈也想了起来,当初若没有李俶,凭自己自然没有权利插手宫里的事情:“我必须问她一些事情,倘若她背后有人,那么知道我还活着的就不止圣人与王叔了。”
由于天色见阴,瑬心怕若是下雨淋湿了后院的布料,因此张缈就让瑬心留下收起布料,带着绾月去了尚服局清惠的居所。
陈清惠见到她们造访似乎并不意外,一盏清茶斟满,张缈接过,这一番时过境迁她与清惠如今已经是同级女官了。
陈清惠突然跪下施了大礼:“当年承蒙小娘子搭救,才有了今日的清惠。清惠一直未得机会言谢,得知小娘子进入六尚局,我虽然欣喜,但为了避免他人怀疑也没有机会前去拜访。”
张缈扶起她:“你我如今都是宫官,我不能受你如此大礼,何况当初我并没有做什么,能做到六品女官都凭你的真本事。你今日也帮了我,若要谢,也该是我谢你。”
两个人相视而笑,张缈道:“我们就不要谢来谢去的了,我今日来其实是有事问你。”
清惠请张缈坐下后方说道:“小娘子但问无妨。”
张缈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怎样开口合适:“恕我冒昧,我想知道除你之外还有谁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清惠了然:“小娘子放心,虽然清惠承人照拂,然我并未替他人效忠,今日也只是为报当年恩情罢了。”
张缈权衡着她的话的真伪,倘若她真的在为人做事的话,那个人会是谁呢?李俶?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李俶知道她还活着一定不会无所动作。
知道清惠不会说出那个人的身份,张缈略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才回到相思殿,却见自己案前凭空出现了一只用谷莠子草编成的小兔子。张缈连忙将它拾起,将瑬心唤了进来:“这是谁放在这儿的?”要知道莠草对于她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她一向把它们当做李瑁的定情信物一般看待,相思殿的谷莠子都是绝对不许人采的。
瑬心之前说要留下来其实是为了向李瑁报信,她说道:“殿下想要见小娘子一面。”
一种异样的酥麻之感从心尖蔓延至全身,张缈感觉自己心跳的声音被无限的放大,她有些担心自己是否太过忘形。三年不见都思念浅浅,才一重逢却朝夕思慕。
她连忙找出连夜打好的绦穂,照了照镜子却对今日的自己很是不满意,且不说这一身官服式样平平,晨起时还觉得今日气色不错,现在看却是十分暗淡了。
张缈补了补轻粉,重新描了描峨眉,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差了点什么。绾月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张缈忙活了大半天前后也没有多大差别。
突然想起李瑁说过他更喜欢自己淡妆素抹,生怕自己刚才的粉抹得太过,于是又试着拭去。她打开妆奁,找出了那只他说好看的石榴石镀金步摇斜插于发髻之间,这回自己的模样似乎才算勉强能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