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生者可以死
时值盛夏,新一轮的争妍斗艳点缀了掖庭,彩蝶飞舞,花香扑鼻。酷热的长安无形中给宫中莺莺燕燕的女子添了不少烦闷,整个太极宫的氛围都因正午过于凌厉刺眼的阳光而变得慵懒。
“娘子,方才掖庭局送来了降暑的冰,还叮嘱说今年少雨干燥,司彩司库中多易燃的绢帛,千万小心火烛。”绾月说着将一盘冰块放在了张缈案边。
原本正在检视本月布帛进出档案的张缈搁下手中湖笔,看了眼盘中冰块:“哟,掖庭局的人何时想着给六尚局送冰了?倒是奇了,往年最热的时候也不见送。”
绾月抿起嘴:“还说呢,掖庭令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小娘子的身份,把派给西内的冰块中剩下来的专门给小娘子留下,这是在巴结小娘子呢。”
张缈轻轻摇了摇团扇,鬓边的碎发随之轻微浮动。她用指尖触了触冰块,一丝凉意袭来,使人在这酷暑中偷得片刻清凉:“这样下去可不好,什么时候我的身份竟成了公开的秘密。吴尚功可有冰么?二十四司也都有了?”
绾月瞄了眼门外的人影,压低声音:“哪能呢?这些冰原本都是该送往西内给贵人们降暑用,掖庭局的内监每每会偷偷留下些许,要么供掖庭局的长官用,要么用这个做人情。送来的时候其实就没有多少,方才已经分了一半送到吴尚功那儿了,小娘子千万别声张出去。”
张缈犹豫片刻:“罢了,没必要得罪掖庭局的人。他们送来就留着,总好过往年暑热难捱。给司彩司的宫女们分些下去,记得申令不可到处宣扬。”
她看着从窗外投射进屋内的阳光:“竟是丝毫没有要下雨的意思,也好,趁此机会好生整理一下库房内的布料,也该拿出来晒晒了。至于那些怕晒的绸缎,好生收着便是”
绾月应诺着:“绛绡她们都记着呢,如今司彩司一半的事务都由新人接管,她们虽然经验不足,做起事情来倒也像个样子。”
张缈点头:“这样最好,她们早晚要肩负起这个担子的。”
绾月早听瑬心说张缈心中有了个计划,趁机问道:“她们肩负这个担子?莫非小娘子不想在司彩司了?”
前阵子绾月已经旁敲侧击地问了数次,张缈便不再隐瞒:“你倒忘了,尹湘儿一去,兴庆宫可有好大一个肥缺儿空了出来”
绾月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屏住呼吸说道:“小娘子……你……你想做贵妃娘娘的随侍女官?”
张缈眉梢稍抬:“有何不可?尽管如今我是六品女官,可身居
绾月放下托盘,跪坐在张缈身边,低声说道:“可小娘子这样做,寿王殿下是绝不会准许的。”
张缈下意识地抚着腰间佩玉,感受着那温润的质地:“正如我不能一直帮衬司彩司的宫女,我亦不能永远仰仗王叔。眼下是贵妃要针对我,我若还让王叔替我斡旋其中,那我真是不通情理,故意引王叔忆起昔年之痛。何况,论家世出身她根本比不过我,我想无论如何我没理由敌不过她,我想让她明白,我之于王叔不应该是退而求其次,她不是放不下吗?我就是让她心服口服。”
绾月急得涨红了脸,说话也开始混乱:“呀!小娘子!小娘子!你怎么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胡闹,我都快要急死了,你还这样优哉游哉的!贵妃她是什么人?你这样完全就是意气之争、狼入虎口……诶呀诶呀,总之,绝对不行!还有!你若是去兴庆宫,我与瑬心要怎么跟去?”
张缈知道自己的想法必然受到众人反对,她还是平和地答道:“你们自然不能跟到兴庆宫,司彩一走,总要有人继任。这司彩司要是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当然是要拜托你与瑬心替我打理了。”
绾月瞪大眼睛:“瑬心是殿下指派在小娘子身边的,她不可能独自留在司彩司。难道小娘子是想将绾月独自留在太极宫吗?”
张缈看着绾月:“我知道。我方才说的那些只是自我安慰的说辞,实际上我也是在为王叔考虑。我自然斗不过杨贵妃,可我又何必与她斗法?只是,她现在瞧着我碍眼,她是什么人,真想除掉我的话,难道我躲在太极宫难道就安全吗?王叔的身份原本尴尬,难道要让他为了我去恳请贵妃高抬贵手?不,那样只会愈发激怒贵妃。所以我要把自己送到她手里,让她每日每夜看着我,让她知道我明白自己若是不听话,随时会被她惩治。如今我无权无势,举目无亲,空凭着王叔一时的喜欢,让她明白与其让我死,让王叔永远放不下我;不如就此放过,让王叔自己认识到我的平庸,以及我万万比不上她玉娘在王叔心目中的地位。”
绾月拉着张缈的手臂,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小娘子,你怎么能这样妄自菲薄?而且殿下对你的心,绾月都看在眼里。”
张缈拍拍她的手,笑道:“你瞧你,我自大也不行,自谦也不好。我不过是在胡说八道、玩笑而已,除了你,我还能跟谁胡闹呢?”
绾月依然忧心地看着她:“我真的越来越看不懂小娘子了?你真的没事吗?”
张缈摇头:“我自然没事。说了这么多,我不过是想结束这一切。我不能一辈子待在六尚局,听闻西内那些跟在贵人身边的得势的女官可以置办外宅,我等不了了,我要尽自己的能力明正眼顺地回到王叔身边。”
绾月一时哑口,不知道该如何相劝。
“坐以待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还有公务处理,你等会儿再来。”张缈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拿起了案头的湖笔。
绾月离开后,张缈原本只是做做样子,一走神的功夫墨汁滴在账本上,氤氲开来。她连忙将笔放在笔洗上。眼下她心绪繁杂,实在无法静心去看那些账目。
若能日日在李瑁身边就好了,她眼下什么都不想做。
也不知是因为晚间的凉意,还是因为后颈的酸疼,张缈突然间从睡梦中醒来,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伏在案桌上睡熟了。
这么晚了,竟一直没有人叫醒自己。再看看身边,不知何时送进来的晚膳都搁凉了。张缈微微皱起眉头,今日是怎么了,总觉得一切都很不寻常。
张缈揉捏着脖子站了起来,室内光线很暗,连烛火都没有点燃,相思殿虽然不算热闹,但也是头一回给她以这样清冷的感觉。
刚起身时还未觉得,才向外迈出一步便差点倒了下去,原来是在案前跪坐得久了压麻了小腿。酥麻的感觉逐渐加剧,张缈扶着墙站稳,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切这么古怪的原因是,此刻的的相思殿可以用死寂来形容。
“瑬心!”张缈皱着眉忍着腿上的不适,顺着墙壁去点宫灯,“绾月?”她摸索到了床柱,月亮的清辉透过轩窗,在地面上投射出窗格子夸张变形的影子,本也平常,此时看着却觉得可怖,“绛绡?”张缈想喊人进来,可全部都无人应答。
张缈的心跳越来越快,她在黑暗中素来是看不清的,因此她也比别人怕黑,从发现殿内没有点灯起,她便应察觉出不寻常才是。人都去哪儿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手极度地颤抖,颇费了些功夫才点亮宫灯,一个鬼影赫然映在墙上。
张缈顺着地上的影子,清楚地知道那扭曲的人影的主人就站在自己身后:“啊!”
一声尖叫被生生堵了回去,一双手捂住了她的嘴。张缈一时挣不脱,吓得拼命地去想死前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清楚。
“别嚷,是我。”一个男子的声音,依稀有些熟悉。
知道他没有恶意,张缈松了一口气,那人稍微松了手,张缈回过头,却完全呆住了。
“抱歉,是我给你殿里的人下了迷药。我只是很想见你,想再证实一次你还活在世上。”他摘下蒙面的黑巾,眼神热切,泫然若泣。
“倓表哥……”前尘往事仿佛烈酒般倒灌入脑海,张缈只觉呼吸困难,双腿瘫软。
李倓扶住她:“让你受惊了,缈儿,我……”他喉头哽咽,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说,到头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对不起。”泪水涌出,再次听到“缈儿”这个于她来说已经很陌生的昵称,她怎能不百感交集?“对不起,当初骗了表哥,让表哥伤心那么久,我真的对不住你。”
李倓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手触到她的脸颊,那真实、温暖、柔软的触感使他浑身一颤:“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就好。”
张缈哭得更凶了:“你好傻啊,被人骗了还不生气。小时候我就总骗你,可你从来不说我。”
李倓犹豫地抚着她的背,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有时候我是自愿受骗的,就像这次,我总是骗我自己你不会死,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你果真没有死。”
“我好想你,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可我真的很想你。”对于张缈来说,李倓就像她的亲哥哥一样,她从小到大犯错了李倓总会替她抗,她想淘气想贪玩,李倓一边担心她的安全一边又总会设法满足她。她甚至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倓对她的感情多了些不只是兄妹之情的东西,可她喜欢李倓,她贪图他对她的好,她离不开这样一个比亲哥哥还亲的哥哥,她就这样自私地一直霸占着他。
李倓突然抱住了她,这是他从来不敢做的事情,可这一次他怕他一松手,她就又消失了。
张缈知道李倓的拥抱是不夹杂男女之情的,她愧对他太多,她没有抗拒他的拥抱。“我本以为,今生没有机会亲口向倓表哥道歉了,没想到终于有了机会,先开口的却是你。”
“我知道。”他只说了三个字,可这就足够了。
张缈只轻微动了动,李倓便松开了手。张缈轻声说道:“你在这里太危险了,侍卫还在外面巡逻,偏殿的宫女们随时有可能醒来,你也太冒险了!”
李倓笃定地说道:“冒险也是值得的,你放心,我既能进来,便有全身而退的办法。”
张缈不去问他是如何潜入宫中的:“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李倓笑了笑:“我是个闲散性子的人,凡是都不计较,事事不强求,自然过得甚好。”
张缈忆起幼年快乐的时光,心中苦涩,却也噙了丝笑意:“你那是没心没肺!蔚姝呢?那日匆匆见了柳郎君一面,一表人才,可真是羡煞我也。”
李倓见她如此顽皮,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从前:“妹夫待蔚姝是再好不过的了,素来是蔚姝说一不二。”
张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是了!只会是蔚姝欺负夫君,决不会被夫君欺负。”
李倓的目光深远了起来,眼神随着过于陈旧的回忆变得迷离:“当初蔚姝得知你的事情几乎肝肠寸断,她一直因在花萼相辉楼与你最后见面那次跟你怄了气而恨着自己。她在你坟前跪了一天一夜,直到晕过去才算罢休。”
张缈低下头,只觉得惭愧至极。她当初任性之下不知道伤害了多少人,李倓在她面前自然将她带给他的伤害说得轻描淡写,可她知道他甚至比李俶、蔚姝更加难过。“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张家,也对不起李瑁。现在想想,我真是太混账了。”
“是皇室、张家先伤了你的心,是我们先辜负了你。”他后悔他说了刚才那番话。
“我本以为一死就是解脱,本以为可以靠着假死重生,可我现在明白,这一切不过是逃避与推脱罢了。我非但不能解脱,反而每时每刻都处于纠结之中,必须要用其他的东西麻痹自己,才能避免受到良心的谴责。我想,我真的是做错了,但可笑的是,也许我这样做让张家好过了些,没有了一个在政敌身边丢人现眼的累赘。”
“大家都很思念你,张家养育你十五年,又怎能不爱你?”李倓其实说了谎,张缈去世的消息传出来后,张垍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如释重负。
张缈没有深究,毕竟当初被亲生父母派人刺杀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张缈叹了一口气:“我要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就好了,又何必经历这么多周折。饱暖思淫·欲,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反而求的越来越简单了。”
门外传来的响动声,张缈大惊,连忙拉着李倓寻找能躲避的地方。
瑬心打开门时,只见张缈一个人坐在床沿上读书。
瑬心清透的目光似乎看穿了张缈的心思,可她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现:“小娘子,瑬心将这晚膳热热再端来吧。”
张缈强作镇定地点头应允,待瑬心再一次关上门,她连忙拉开床帐:“你快走吧,,瑬心本是寿王的人一般的迷药想迷倒她没那么容易,比别人先醒来也是再正常不过,在她没怀疑前你快离开这里。”
李倓知道利害关系,也不拖延,叮嘱道:“你要记住,若有难处,表哥永远会站在你这一边,你永远不是一个人。”
张缈被这份温情感动得再次热泪盈眶:“多谢倓表哥。”
李倓刚要翻窗离去,张缈突然叫住他:“以后不要为我冒这样的险。还有,替我转告蔚姝,没能出席她的婚礼是我食言,我很抱歉。不过她的嫁衣是我亲手缝制的,希望她能一生幸福安康。”
李倓点点头,在瑬心再次推开殿门的同时消失在夜色中。
瑬心将热好的饭菜放在案桌上,摆好了箸筷。随后她将屋内的炬蜜一一点燃,晦暗的房间终于恢复了明亮。
张缈心虚地走到案桌前,不敢去拿箸筷,生怕自己颤抖的手会暴露自己此时波澜的心:“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瑬心飞快地瞟了张缈一眼:“小娘子不是也没睡?”
张缈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只想拖延到瑬心回去,她实在没有办法在瑬心面前拿起筷子。
“我今日不是很饿,有些吃不下。”话音未落,张缈的肚子就咕噜噜地响了起来,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瑬心便道:“那瑬心便先撤下吧。”
张缈遗憾地看着那些因为此刻的饥肠辘辘而看起来特别美味的菜肴被瑬心一一收走。
瑬心将一盘点心留在了桌子上:“这盘点心是小娘子爱吃的,先放在这儿,反正也不怕凉。”
张缈求之不得:“好,先放在这儿吧。”
在瑬心即将离开之前,张缈突然说道:“其实,你都知道了吧。”
瑬心保持着低头提着食盒的姿势:“瑬心不知道小娘子在说些什么,天色不早了,小娘子早些歇息吧。”
门“吱呀”一声关上,殿中又只剩下张缈一人,张缈愣愣地拿起盘中的点心味同嚼蜡地吃了起来。
瑬心武功了得,她自然早就知道李倓在这里,可她没有揭破她,终究还是她太疏忽了,只希望瑬心能向李瑁隐瞒这件事情。既有担心李倓的因素,也担心李瑁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