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前驿东北,约一百五十里的地方,一支无声疾行的队伍,隐匿于渐深的夜色中。全员黑甲黑戟,除脚踏道路的声响外再难听到其他杂音,似一条黑龙蜿蜒前行。
老刘派出探查的数十骑暗卫,沿黄梅至英山的大小道路进行搜索,想要捕捉到这支在设想中的来敌。
最终还是游弋于,宿松至安庆一段的幽冥卫发现了这支重甲步卒。他们没有进行拦截仅是派军驿急报,轻骑兵面对人数倍于己的重装步卒,最多延缓对方的行军速度,所以没必要打草惊蛇。
“黑甲黑戟?”秋忆鸿听到暗卫送来的消息后,对这股重装步卒的身份产生疑惑,此时众人挪步到黄梅县的守备大营内。
“该不是前朝黑戟军?”
“去他娘的黑戟军,埋土里多少年了,咱还怕他?!”曹无嬴一边捶打着太子爷的双肩,一边接汤开戎的话。
“不是怕,而是有这种可能。”
“扯淡,罗田那边的人又不是傻子。为打老子的黄梅,随手便甩出一支重甲步卒来,这得是啥家业啊,得多败家的人才能干出这事。”曹无嬴说到败家时,连连拍打秋忆鸿,似有所指。
“滚一边。”秋忆鸿打掉肩膀上的糙手,而后正色道:“前朝黑戟军代表前朝皇室,眼下重现于世,倒很合时宜啊。”
黑戟军创建于洛冥朝,乃是镇守国都洛阳城的重甲军,由皇帝直接统领。军中士卒皆手持大戟,战力强悍能正面力敌北蛮铁骑,且人人腰中藏有数支短戟做掷杀暗器。
二十年前洛阳一役,黑戟军战至全军覆没,随那前朝旧都一起消散。
“莫非罗田叛军有复立前朝之意?”汤开戎猜问。
“小秋莫怕,哥帮你屠了那黑戟军。造反便造反,还敢攀扯上前朝,他恶心谁呢?!”
“黑戟军满员两万,照幽冥卫描述此次来敌,至少也得万儿八千人。你给小爷屠一个?”秋忆鸿冲曹无嬴笑道。
“好呀。”
“臣亦可。”
曹无嬴答应的痛快,而汤开戎也不甘示弱主动请战,这倒让秋忆鸿有些两难。
“汤开戎,面对黑戟军你还要大打此战?”
“打!黑戟军必须屠尽。”
“曹无嬴,你准备怎么打?”秋忆鸿已经知道汤开戎的大打之法,便问曹无嬴的战法,他先对比一下再做决定。
“先做绿头苍蝇,再做猛男子。”
曹无嬴一出口,又惹得军帐内的部属连声低笑。
“滚出去笑!”曹无嬴突然厉声,那几名下属立马起身离开。
他的计划在于“扰”“疲”“乱”三字,前期就像绿头苍蝇那般频繁骚扰恶心敌军,也不正面迎敌,把手中的兵力分散开来四处流窜,打出土匪流寇的气势。一直拖到广济或者蕲州,再集中三地兵马合围,把这万儿八千人吃掉。
“多云山也不能闲,明日便让他们开始诱敌上山,怎么骚怎么来。”曹无嬴落声拍桌,气势很不错。
“讲完了?”
“啊。”
“那你们两个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人家汤开戎言语表述上更胜一筹。”秋忆鸿点评道。
“民心不可测,黑戟军这是逼我出战啊。”
若真是黑戟军现世,则表明罗田叛军的背后有前朝皇室的支持,他们用黑戟军做招揽民心的大旗,秋忆鸿便要亲手砍掉这杆旗帜,做给天下人看。
“那你带兵?”曹无嬴问道,他也知道此战的意义非同寻常。
“两难,我不能带着所谓的叛军去平叛,若是调别处的官兵又来不及,好想骂娘。”秋忆鸿看着他们两人苦笑。
“耽搁不得先打再说其他,汤开戎为主将,无嬴做副将。”秋忆鸿决定道,汤曹两人也无异议。
丑时鸡鸣,黑戟军进入黄梅地界,就地安营扎寨,因身着重甲进行急行军,所以大部分的士卒已经体力不支,需要原地休整。
“殿下,全军已经歇下。”中军大账中只有两人,说话者乃是此次黑戟军的主将,身形魁梧远比常人高大,他口中的殿下正是前朝皇室,名唤洛乾天。
“快去歇着,两个时辰后咱们平趟黄梅。”洛乾天身有暗疾,使得面色苍白如鬼极为骇人。
“殿下亦然。”
临时安营,很多士卒为省力便没有搭起能避风雨的帐篷来,只是寻来干草随地而眠,但身上的甲胄再重再不舒服也绝不脱下。
夜至寅时,人马最为困乏之时,数百名死侍摸杀进大营内。这些人手持短刀,身形轻盈动作有序,五六人为一组同时进行袭杀,且刀刀插喉。
而黑戟军士卒大多都是五六人围靠在一起,且身着重甲起身不便,就这么无声无息的齐齐送命。
这黑戟军安营扎寨甚是诡异,竟无一丁点火光照明,士卒们取暖都是互相倚靠着,可那厚重的铁甲在这夜晚更是冰凉,愈加使人难受。
“什么人!”
袭杀的死卒没有理会被惊醒的黑戟士,把带来的火把点燃,顺手丢在那未凉的尸体上,继而抽身撤离。
最先醒来的黑戟士摸出腰间的短戟掷出,短戟未发,利箭却破空而来。
上千只箭矢飞射,夜空中似是起了一片火流星雨,转瞬间落入黑戟军大寨内。黑戟士只当是敌军夜袭,纷纷唤醒身边的同伴戒备。一边等待主将的命令,一边对那破空利箭随意躲避,因身着重甲,一般箭矢的杀伤力于他们而言,并无多大的伤害。
但敌方的装备远超黑戟士卒的预料,第一支带火长枪穿透一人后直钉入地,继而呼啸而下的箭矢遇人便透甲贯身,带起一片营中哀嚎声。
“是重弩!结阵防御!”
“后退!后退!”
不等校尉提醒,众多黑戟士已经开始重盾护身退后躲避。
营寨中只有一顶军帐,那便是洛乾天的帅帐,听到寨前的动静后他拔剑而出,近卫营早已列阵防卫。
“殿下,赵濠请令出战。”身形巨大的黑戟军主将赵濠,持大戟请战。
“好胆魄啊,敢夜间劫我黑戟军,怕是不知何为重甲步卒。”洛乾天苍白一笑,当真瘆人。
“看箭矢的规模,寨外的驽阵应该不大,臣带一千重甲反攻便可。”
“你身为主将就该留营镇守,防备这些人从别处二度劫营。我带近卫营去查看一番,省得你这暴躁性子贸然出击。”
洛乾天话落便不再言语,带上近卫营从大寨右侧绕行而出。
进行袭杀的死卒由曹无嬴率领,看着由南向北的火雨,心中不免畅快,这可是两千五百副脚踏驽跟十余张床弩造成的火流星。
脚踏驽射以人脚踏开驽射发长矢,床弩穿透力更大,直接用铁枪做箭,更要两人搅动机括开驽,而这些都是能破开重甲的利器。
指挥重弩营的汤开戎,不断下令调整驽阵的位置,每射出三轮箭雨或前移十步,或左右横移。
这重弩来自多云山武库,多云巡检司操练出的流民新军,一卫人马便配备一个重弩营,而一卫新军满员一万五千人,三年间共操练出七卫人马。
见曹无嬴返还,汤开戎下令拆分床弩让床弩手提前撤离。未多久,便见前方大寨冲出一批黑戟军,由驽阵左侧绕攻而来,汤开戎一声令下,劲驽手转向射杀,同时进行有序撤离。
汤开戎则带暗卫及五百长枪手押后,这是他与曹无嬴商量好的,袭营放火与断后诱敌各选其一,谁都不能多出头抢战功。
洛乾天眼见叛军驽阵分解撤退,只留数百人断后便心生疑虑,示意近卫营列阵对敌。
与其相持的汤开戎本就没打算与这重甲步卒短兵相接,就这么互相僵持数百步的距离。
“你们可是栾将军手下义军?”洛乾天高声喊问。
“正是,敢问将军名号?”
“前朝洛家。你我既同举大义,又为何夜袭。”洛乾天只报出姓氏。
“大义千百条,我们并不相同。今日你等悄然行军至黄梅,便是敌军。”汤开戎心想谁跟你为伍,洛家造反那也是反贼。
“哦,栾将军是何大义?”
“与洛家相向而行。”汤开戎大笑抽刀,刚才对面的主将故意提及前朝洛家,显示其优越感,但他还是当朝太子的人,对眼前的黑戟军将领打心里不屑。
“那就瞧瞧谁的大义厉害,鄙贱无知!”
洛乾天挥手,近卫营自两翼开始合围,凭着重甲不惧近身搏杀,他们一旦困住汤开戎这数百人,结果就是屠杀殆尽。
本来暗卫见自己的指挥使大笑抽刀甚是狂傲,想来今晚必要死战以不负西北军的威名,可对面的黑戟士刚有动作,汤开戎竟高呼一声:“跑!”
甲胄齐备的黑戟军憋足了劲要一展隐没二十载的黑戟威名,而近卫营更是军中精锐,早已磨刀霍霍,没想到竟遇见不堪一战的杂鱼对手。
这感觉就像是他们一众猛男子,裤子都褪下正要蓄势待发,转眼间人就没了,而发无可发自然不甘心。
“传令于赵濠,全军拔寨踏平黄梅!”洛乾天收起还未全出鞘的剑,他心里并非没有考虑过,敌军袭营乃是引诱之举,但前方是否有伏兵,他不在意。
洛乾天出生于洛冥朝昭宗康德十二年,其父平德王乃昭宗皇帝之胞弟,五岁时,北蛮人南下,洛乾天随黑戟军家眷逃亡。至今尚记得离城时,他那庸碌一生的父王亲自持刀开路,而后只身返城守在自己多疑的兄长身边,随大冥国都一起覆灭。
于他而言,二十载的国仇家恨埋在心中,从未有一刻快活。所谓的秋冥朝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笑话,守半壁江山却甘心偏安一隅,至于秋家则是乱臣贼子般的存在。
他带黑戟军重出,就是要夺回属于洛家的天下,要光明正大的摧毁一切拦阻之人,不论北蛮,秋家,或是愚民。
“老刘,刘大爷,刘老将军!无嬴可把您当亲大爷对待,咱之间真不至于拔刀啊。”黄梅县以西,不大的丘陵上一老一少往来奔跑。
“坏老子秋骑军的名号,你还有脸在老子眼皮下蹦哒。”老刘自亭前驿赶来后,便与秋忆鸿谈及昨夜的战况。
未聊上几句,被曹无嬴闹出的动静所吸引,认出本人后,立马抽出边上士卒的长刀,扬言骟他。
曹无嬴之所以在江南安生两年,可不是心有悔过,是怕闹出动净惹出南都城的老刘,因他在西北犯的过错是情可原而法不容,总归是有所辜负刘无问的期望。
两年前西北的一座边塞城池被蛮军所屠,城中六万军民无一生还。曹无嬴私自率军出塞长达半月,最后其部属座下战马尽挂敌颅,并掳掠北蛮女子三百人回城。
曹无嬴当众虐杀其中二十七名女子,此中行径委实令常人发指,于西北军律而言,强抢民女便是死罪,更枉论是杀戮无辜。
秋慕林赶到后遣散剩下的女子,原地解除曹无嬴兵权,而后将其羁押雍州。此事虽无民怨,但军规不可犯,最终杀头的罪过落得一个重杖四十的惩罚,并远调至江南。
秋忆鸿昨晚说曹无嬴当众做霸王强逼北蛮女子,只是不想让其他人再听闻此事。老刘也知道实情,当时没有替他说话,直到处置过后才道一言:这是大爷跟你爹看上的人,可别让苦梅子压磨毁了。
老刘喜欢称梅鞭君为“苦梅子”。
“大爷,我那玩意没犯错啊,您老打它的注意干嘛。”曹无嬴急跑到高处喘气道。
“下来!”老刘用刀指道。
“秋忆鸿,你做太子的能不能管管事,大战之时,可不能折损军中良将啊。”
对于曹无嬴的变相求助,秋忆鸿乐的看戏。
“刘叔生这么大气,你不劝劝啊。”身边的温卿芸问道,她用药后好生歇息一夜,精神略有好转。
“这得梅老大劝,我比曹无嬴还不如呢,怎么敢管。”秋忆鸿轻笑道。
“某人谦虚起来,好假哦。”
“某人笑起来,小爷是真心喜欢。”秋忆鸿盯着温卿芸的笑脸,竟生出怜惜的心思。
“呸,二流子。”
“今日二流子还要打场大战,你先去蕲州吧。”
“嗯。”
曹无嬴见他们两人低声细语眉眼带笑,顿时嚷嚷不公要老刘一视同仁。老刘就当是给他台阶下,转身走向秋忆鸿,看架势怕要棒打鸳鸯。
马蹄声急,后方的军驿传来奏报,黑戟军已到黄梅县城,两者相聚不过五里地。
秋忆鸿下令整军,他要主动杀一个回马枪,黑戟军这一两日都未好好休整,身披重甲连续赶路,神疲力乏正是占他们便宜的时候。
黄梅县的新军是最后一批在多云山大营接受操习的流民,轻装步卒没有满员,反而重弩营的配备大大超标。
荆襄道的练军计划秋忆鸿并未过多参与,一直都放心交于老卒操练。但昨夜见到这些新军后心中还是有些吃惊,想来巡检司的人,是完全照着西北操练使的法子来训练流民的。
不是西北汉子难成西北卒,这是西北军内部流传的话。凡新卒入营皆要受操练使三个月的“折磨”,能做上操练使的人多为性情暴虐的老卒,除了平日的严苛训练,还最喜欢逼迫新卒互殴。
一般的流程,先是操练营中的人自己互殴,选出斗狠能力出众者做榜样,然后在榜样的带领下去跟别的操练营互殴,往往开打便是杀骂声一片。
操练使们为防止出现新卒重伤残,要求互殴时一律赤手空拳并穿戴厚袍,本来一件厚袍往往能够三四批的新卒轮穿,但此风气形成后,竟撑不到一批新卒离营。
负责军备辎重的官员,实在看不下如此糟践衣物,便把厚袍统一编号强制操练使们把手中的厚袍用够三年,撕破打烂只给针线不发新衣。
所以没当西北军中补充新卒时,老卒见到新卒总要问一句“在操练营内穿的哪件战袍”,对上号便询问与他营互殴的战绩。
西北将军府对此练兵法子,一直都是持默许的态度,斗狠互殴都不敢,还怎么指望新卒去拿刀杀敌。
所以西北士卒往往血性狠辣,相比于其他地方的士卒,平日操练马马虎虎惫懒不堪的,最起码西北新卒初战时,拿刀的手不会太抖。
至于说互殴结仇那自然是会有的,但往往在一场大战后便能消除大半怨仇,因为操练营的新卒最后都是打乱分配的,到了沙场上北蛮人自会逼他们相互倚靠。
汤开戎与曹无嬴提兵夜袭时,秋忆鸿还担心这些流民组成的新军能不能成行,但一路上令行禁止不在话下,个个士气高昂没有一点初战的怯意。
想想自安庆到黄州府路上所见的流民,皆是死气沉沉凄苦不堪,他们无居无所难以过活,但绝不乏出路,可大多数人就是那般得过且过。
两相比较竟有云泥之别,秋忆鸿不得不佩服老卒们的练兵手段。
“整军!”
汤开戎一声令下,极短的时间内上万新兵排列整齐,等待调动。
秋忆鸿与老刘商量后,决定今日就与黑戟军决战。一来流民新军战力尚可,唯独欠缺一场死战,黑戟军刚好是一块上好的磨刀石;二来初战久拖影响士气,也难料在此期间出现别的变故,毕竟尚有九江叛军隔江而望。
再者,倘若黑戟军主力铁心留守黄梅,仅派少数兵力与他们周旋,曹无嬴两人的计划便是空费功夫。
而秋忆鸿从汤开戎口中得知,黑戟军主将很可能是前朝皇室血脉,昨晚就已经打出前朝洛家的名号来,那时间拖的越长,黑戟军的影响力就会越大。
思虑过后,秋忆鸿认为必须尽快灭掉黑戟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