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舍 1
作者:己不予      更新:2019-10-19 22:44      字数:3957

且擎刀捌

两人带兵回到半月湾,诸兵将看待王章烈的眼神与前些时日不同,他能感到那股压迫感,尤其是自己手中的两个物件,最惹人注目。

一手金刀一手头颅,大汗的佩刀,王子的头颅俱在一汉人手中,这是数十年未见也未想到的情形。

“大汗不在此处,咱去上面寻。”

克烈猛叶与王章烈登临半月湾之上,彼时俯瞰脚下湾谷景象,自然与夜间不同,方圆百里唯此处形势凸出。

“看真切后,才晓得此处藏兵的妙处。安答有兵家大才!”元承久侧身审视道。

“章烈不过一家奴,大汗实属谬赞。”

“本汗认定的安答,天下哪家敢驱使?”

王章烈插金刀入土,俯身奉上察克路的头颅,没有回答元承久的问话。但在周边部将眼中,元承久的举动多少有些讽刺,毕竟这自家的兄长刚身首异处,转眼就要与人结为安答,这般情形,是既不中听也不中做。

“猛叶带兵助你时,这罪王是否被诛?”

“已然被诛!”王章烈沉声回道,但话刚出口便觉察到不妥。

“既是你亲手处置的,本汗得要你名正言顺。”元承久上前几步,与王章烈所捧的头颅相近,不知他在盯着谁。

“大汗所作所为俱是名正言顺,无可指摘。”

“可本汗不这样认为,该如何?”

话说与王章烈后,他随之看向周围的诸将。

此时便于说话的,也只有身为大汗心腹的克烈猛叶。

“初战刚过,扎布哈尔与大部叛军尚未伏诛,大汗不妨暂认王章烈为准安答,待平乱过后,总算军功。”

“你觉得如何?”元承久接着克烈猛叶话问道。

“臣谢大汗厚爱!”王章烈屈身做跪礼。

第二日,王庭大军上下均已知晓草原大汗认汉人做安答的消息,虽然未行祭天立誓的大礼,但各种不忿言论和不满情绪充斥全军。

王章烈有功不假,但不代表只有他能斩杀察克鲁,且汉人杀普通蛮人便是死罪,自前辈马踏中原二十载以来,便没听闻过这等犯上的事情。

同时,部分贵族把此举认作是新汗的御下之策,意在分解北蛮贵族在王庭中枢的权利。以前最多是文治借用汉人,而今连兵权也要分与异族,这是他们最见不得的。

到午后申时,第三批进入王庭中军的贵族首领不甚满意的走出王帐,正好与刚休息好的王章烈碰上面。

“这不是大汗的安答吗?看这身形纤细面庞白皙,莫不是用什么法子勾了咱家大汗的心魄。”一名北蛮贵族出言不逊道,毕竟这话中暗含的意思不光是折辱王章烈一人。

并不与其斗嘴的王章烈躬身作揖,在一旁等着他们离开,这些贵族首领又来了几句含沙射影的话后,便忿忿不屑地各自回营。

待他正身后,方看到元承久已然站立于王帐外,自顾轻笑,不知是何意。

“做本汗的安答不是件容易事吧?”

“大汗既已料到,又何必寻此烦恼。我倒不妨事,起码能睡个好觉。”

元承久听此话也未反驳,仅是苦笑。昨日伏敌一夜未眠,而今日斩杀察克鲁后,他在重新搭建起的中军王帐中休憩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强打起精神安抚求见的诸将领。

“金铎波则至今未归营寨,想是奔向我哥哥那边了,这接下来的便是大战苦战了。”

“先汗若是听闻这心腹大将背离金帐,该会作何想?”

“所以这天底下就没有心思一处的两人来,父子无,兄弟也无,君臣更无。”元承久说着反身进帐。

“本汗讲的不对?”元承久落座后见王章烈不言语,发问道。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情理之中的事,胜败不定,谁也不知道各自的选择是对是错。”王章烈回道。

“本汗记得还有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此话在公身上该做何解?”

“我为大汗之利,为我中原百姓之利而来。罪军反对大汗的缘由,正是中原士族思之甚深的。”王章烈此话倒也算开诚布公,元承久也自然知晓其中缘由。

“正因此本汗才要与你结为安答,但看你这态度,似有不便之处?”

“众人跟前岂能居功受恩,而此时罪军未败,正需军心稳定,这便是章烈的顾虑。”

“且坐下。”元承久示意后继续道:“你还顾虑做了王庭安答后,就会成为本汗的手中刀,到时北蛮与中原两边都会容不下你。”

王章烈默然,这确实是他所虑。前朝党争之祸,并未随着朝堂覆灭,南朝的现状便是明证。而中原士子虽没有能够效力的朝廷,但却捧出了四大世家做其拥趸,这二十载,在维持平衡的前提下四家暗中角力,为的就是能够挟中原士族以结草原王庭的青睐,从而获得对中原地区更大的权利掌控。

当王章烈成为王庭大汗的安答后,势必要为元承久日后的霸业尽力开路。要革新内政,就需清洗草原旧势力,则他需做快刀;恢复中原民力,图谋南下,就需改变四大世家扼控士族的现状,则王章烈更要做先锋。

而这期间稍有不慎就会从刀子变成一颗棋子,要知道这棋子远不如刀子份量重,虽然两者都免不了同样的下场。

受身份所累,王章烈仅是以奴隶之身到此送信,若是真成了王庭大汗的安答,日后返还中原,其余三家势必会形成一股之力,对王家尽力打击。

虽然他从未想过此生能够认祖归宗,与那四大世家子弟平起平坐,但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他与他人都懂。

“本汗用你,是要共谋千秋大业。若没这个豪胆,还是去做马倌来的容易稳妥些。”

元承久与王章烈四目相对,前者所要的答复,和后者要给的答复是否相同,决定着所属于他们这个时代将怎样开幕,甚至影响幕落的结局,至于影响几多,但凭这天意大势。

“何不杖国之年再为马倌?!”

“本汗便许你这般有始有终!”

两人继而大笑。

王章烈自记事起,身遭巨艰落入其眼中的俱是苦难,这脸上便很难有过笑容,今日这金帐一笑,似是多年心酸初次释放,虽然笑容难看心中却也壮怀激烈,豪情不逊草原之主。

待天色将晚日落月出,罪军竟派信使来,扎布哈尔在信上说欲将察克鲁的头颅取回以全兄弟尸骨,并告知要在第七日进行厚葬,不但其麾下兵将尽披缟素,还差派游骑奔赴草原各部以报大丧。

至于元承久要不要去,这书信上未提一字。

“先遣信使出帐歇息,本汗另有书信交于扎布哈尔。”

待信使离开,克烈猛叶便询问如何回复,这委实耗费思量。交与否,去与否,均需由头说辞。

“察克鲁还没有被金帐赦罪,岂能大葬其身。而扎布哈尔通告草原各部,是想正叛军之名赢取民心,好心机呐。”元承久把书信放置一边,说道。

“我们也来一场攻心战,无论效果如何,权当是休整军力。”

“怎么攻心?人的心思谁能摸个一清二楚。”克烈猛叶接王章烈的话问道。

“他们如何出招,咱们就怎么回招。”

见克烈猛叶还在思索,元承久边提笔回信边与他下令:“待会再寻思,命王庭的金令飞骑带令出发,把二王带兵反叛的实情,以及罪王察克鲁被诛杀的消息传达给每个部落。”

“并知会各部,本汗念及骨肉亲情,准察克鲁母族派人迎回尸首。”

猛叶随之出帐传令。

元承久重新唤来那信使,交于亲笔书信,上面不过寥寥数语:本汗戮叛兄之首以证长生天神意,残肢破体便留与你等自葬。

这言语之意毫不顾纸面上的情义,来的甚是直接。他元承久承继汗位,是代替长生天的意志,而今砍下察克鲁的头颅就是个明证,至于你扎布哈尔要给罪王收尸厚葬,那也是本汗准许的,你便自己留着自己葬。

“这可算杀人诛心?”

“不知道,杀人使刀诛心用言,所以我们汉人一般只诛心。”王章烈以袖拭刀,没怎么在意元承久回给扎布哈尔的言语。

他在想接下来该怎样应对尚有十万之众的叛军铁骑。

两人都没再说话,各自思索战局。猛叶回帐后出了几道声响,见没人理会便径自抱刀假寐起来。

“打不起。”

“不能耗。”

刚打鼾的猛叶被这两道同声而起的话惊醒,下意识的拔刀看向帐外,以为出了意外。

反应过来后不免尴尬,他自顾干笑几下,便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大汗说打不起,我说不能耗,这总共六个字倒惊了你这阵前不乱的将军,克烈将军该要好好睡上一觉了。”王章烈解释道。

“本汗也困乏了,明日再议这六字吧。”元承久笑道。

建乾十四年四月末,西北将军府主帅秋慕林带兵出塞,兵力仅有万骑的一叶秋骑军突入蛮境内三千里,如入无人之境,直达腹地。

某种意义上说,元承久的平叛之军此时处在腹背受敌的被动局面。

按照他与王章烈的谋划,进入五月后便要与叛军议和,在此之前他们又精心策划了两场骑战,并均大获全胜。

在掌握有利战局的情况下与扎布哈尔议和,更能保证元承久的谈判优势。

半月湾夜战后他与王章烈便意识到,这场平叛继续下去,势必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而身为北蛮大汗的元承久深知这场内耗的可怕,草原兵力最为鼎盛时,也不过维持十万王庭军。南下屠龙战的四十万兵力,是以抽空整个草原部落十五岁以上男丁作为代价,这还包括自己母族派出的兵力。真正的精锐之骑,也不过十余万的王庭骑军。

而今半月湾周围聚集着整个草原最精锐的骑军,这场平叛真要照杀贼必尽的态度打下去,叛乱结束后草原各部即使能维持一统,也无法再对中原之地保持绝对的控制。

因为那时的北蛮铁骑无论是在数量或是战力上,已然没有心力去维持如此广阔的疆域。所以才有“打不起”三字。

而王章烈仅是以旁人的眼光考虑这场内耗,平叛以后即使中原的四大世家能够继续效忠王庭,也不可能在没有北蛮铁骑的助力下,抵挡住南朝的北伐。

更甚者,那时秋家在西北留守的大部分骑兵,将对重创后的北蛮铁骑形成绝对优势。

所以他才有“耗不起”三字,他们二人的话虽然意思相同,但心境却是不同的。

各家利益干系不同,但利益的实现都有要走的必要途径,好在他二人的利益都要通过平叛后的变革实现。。

只不过对元承久而言,通过变革除去北蛮旧部贵族,达到他所求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目的,也是一场内耗。

平叛与变革这两场内耗他总要两权相害取其轻。如何取舍保住立国之本,是他眼下所难以决定的,尤其在秋家骑兵出塞入蛮后,更为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