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个星期,在不甚温暖的阳光照耀下,积雪慢慢消融,随着一同消退还有陆清源的激情。这并不是意味他不爱她了,而是说他的爱转变为一股潺潺的溪水。陆清源依旧牵挂着她,他逐渐觉得这种挂念也不是不可忍受。他依旧每日在书房捣鼓着关于音乐的一切,曾经是演奏,现在是聆听。
周末,由于实在忍受不了屋子里的沉闷,陆清源独自去了南湖的公园,这是他受伤后第一次独自出门。冬日里的空气总不是特别好,他的嗓子有些难受,不过这次他特意带上了帽子,因此由冷风引起的咳嗽的次数也在他能接受的范围之内。在印有昔日他们足迹的路上,他偶遇了一只叼着奶猫的玳瑁猫。他想要往前,那猫想要横跨这条小径。突然间,这只母猫充满敌意地看了他一眼,这让陆清源不自觉地想到之前李希琛把她惹毛的样子,简直是和眼前的这只猫如出一辙,于是他抿着嘴巴笑了笑,接着非常自然地停下轮椅,礼让那只猫。那只猫轻巧地钻进两旁低矮的侧柏里。随后一阵窸窣的声音逐渐远去,之后四周又恢复静谧。陆清源盯着花猫消失的方向,知道自己应该给她挑一件什么生日礼物了。
为了起居方便一些,他还想过搬到一楼,书、唱片以及一些其他东西都好处理,但那架钢琴确实太麻烦了,再加上他实在舍不得那间曾经属于母亲而现在属于他的卧室,因此这个想法也被搁浅。
值得他开心的是,□□里唯一一株腊梅已经生出不起眼的小花苞,再过段时间,那股极具有侵略性的香味会在空气中弥散开,这也是为什么只有一株腊梅的缘故。剩下的一些白梅和红梅也会随后绽放。他想到,她那么喜欢植物,到时候这也算得上一个惊喜吧。
临近圣诞节的时候,陆清源意识到距离他出事的那天已经快整整一年了,这一年算是他人生中的最低谷。与年初相比,现在算是有一束微弱曙光在他前方,好在他已经度过了最低点,再后来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在向上的路上。
平安夜的前一天,陆清源一反常态地和孙姨一同去了超市,他还特意让孙姨绕去市中心的一家进口超市。在高大的货架间,在其上的琳琅满目的物品中,他仔细专注地一一挑选食材。等他在里面花上好几个小时出来之后,他才意识到今天才23号,她明明是后天才来,自己却一直记成平安夜,他不禁懊恼地在心里责怪自己,但他更担心的是牛菲力多放一天会影响口感,实在不行明天再来买一次。
为了保证让她圣诞节过来,陆清源不得已用掉了她给三个承诺中的一个。
在圣诞节的当天早上,姚知珣一如既往地六点半起床,当时太阳还没升起。她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起床洗漱。在出门前,在她路过宿舍门口的穿衣镜的片刻,她不由得停了下来。借着手机摄像头的灯光,她微微扭头,由于刚刚起床,所以她的目光有些呆滞。她快速地撇了眼镜子中的影像,一瞬间,她觉得镜子里的人浑身充斥着冷漠与敌意。她皱着眉头怔了怔,思考着难道自己在他面前也是这幅……可怖的样子?
七点半,晨光乍起,一层朦胧的光笼罩了整个琴房。透过金色的光线,从琴槌上发出的音符仿佛被具象化,这是肖邦的第四十五号玛祖卡舞曲,温柔的旋律在温柔的光线中渐渐演进。这副画面最终被来自陆清源的电话所扰乱。随后,从她指尖流淌出来的音乐戛然而止,她的手也在琴键上停顿了几拍,她那随着旋律轻摆的身体骤然静止。她扭头看了眼窗外,此刻,天已经大亮,空中飘着带状的灿烂的朝霞,就像她曾见过的黄昏时刻的塔曼斯海的海滩。是他,她想到。温和的爱意在她的瞳孔里泛着光,她接起电话,她的声音和此刻的暖光一样柔和。她轻轻地说:“早安。”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一只手臂的手肘支在窗沿边,清晨的阳光勾勒出她的轮廓。她看向太阳升起的方位,因为他就在那边,
他们的谈话依旧由琐事组成,这已经是他们之间每天的必修课。听筒里的传来陆清源略有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她还能听出他的声音里有几分睡意。通过这蛛丝马迹,她眯起眼睛,脑海里设想着此刻他的模样。他是睡眼惺忪地赖在床上吗?还是说已经神采奕奕地准备去吃早餐?她觉得前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比较大。直到通话结束,她也没有问他这个问题,因为她并不想得到答案,这种模糊朦胧的感觉让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变得浪漫而又迷人。
当这对距离着十几公里的恋人不舍地道过别之后,姚知珣的一天才算开始。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去上乐理分析的大课。爱情总是能让人精神饱满,就比如现在的姚知珣。她炯炯有神的眼睛、轻快的步子以及在她脖颈处跳跃的马尾发梢,无不表明她现在处在非常幸福的状态。
这份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在乐理课的课间,姚知珣被林烁喊出了教室。一种坏预感开始在她的五脏六腑中翻腾起来,而林烁飘忽不定的目光更是佐证了她不安的念头。
林烁微微垂下头,他感觉如鲠在喉,但是这个消息必须要告诉她,他很为难地说:“小知珣……你被换掉了……”
听完,姚知珣的眉毛先是不可思议地上挑,接着又紧紧地拧在一起,她问:“新年音乐会?”
“嗯,”林烁将手放进外套的口袋,但过了一会又局促地将手拿出来,“不过,我也不准备指挥了!”
“为什么?然后,是谁把我换下来了?”姚知珣一如既往地冷静,她隐约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无能为力。
“是何棠,应该是找了系主任,她一向和学院的老师走得很近,而且她姨母是你们钢琴系主任的一位亲戚,所以……”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指挥了。”
“第一,这太不公平了!其次,和乐团排了这么久,你已经和我们有了默契。假如现在换人,而且还是钢琴,这场音乐会说不定会变得糟糕透顶!我可不想让这件事抹黑我的音乐生涯!更何况我是个指挥,开不了个人独奏音乐会。”林烁义愤填膺地说着,有几处他的语气几近控诉。
“哦。那……”姚知珣还准备在问些什么,但此刻上课铃响起,她没有机会再问下去。
就这样,这几个月的目标,毫无预兆的遁隐去了姚知珣的视线之外。
教授在上面叨叨絮絮地讲解着复调和对位法,但是姚知珣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此刻,她并不感觉到愤怒,只是觉得空虚。她用铅笔在纸上画着无意义的图案,然后再用橡皮擦去,接着再描一个图案,再擦去,她手上的动作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循环,机械得就像流水线上的工人。
下课铃像是从遥远得地方传来,谈话声、包着橡胶的凳脚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和书本合上的声音慢慢充斥在姚知珣四周,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就在这一瞬间,她开始疑惑,待会自己要去哪?琴房?她不想去,反正她已经被换掉了。宿舍?那她宁愿待在操场,毕竟那儿还有新鲜的空气。但她又感觉自己的心被掏出来,她空荡荡的精神世界并不能够给她一个动身的理由。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喊了她,那声音乍一听很陌生,再细想却又觉得有些熟悉。这声音打破了她的纠结,她疑惑地抬起头。
眼前的人穿着黑色及膝的长款大衣,身材颀长,典型性的北方女子。再往上看去,就会看见她艳丽的红唇以及凌厉的眉眼。是何棠,她正颇有些得意地俯视着她。姚知珣还记得陆清源说她锋芒太利,现在看看他说得确实是对的。姚知珣眯起眼睛,她突然好奇接下来她会说什么。
“像你这种没有朋友、不动交际的,怪人,只能空有一身才华却无处施展。”何棠挑衅地说。
这话让姚知珣忍不住地笑了两声,她还期待着她会发表什么高论,没想到是这么肤浅的见解。姚知珣站起身,低下头思索片刻,她想着她必须得反击,但她又不想表现太过刻薄,于是给了她一个礼貌而又温和地笑容,接着不带一丝情绪地反问她:“那像你这种善于交际的人,应该是头脑空空,毫无才华吧?要不然怎么能挤出时间与精力,分给毫无意义的社交呢?”
“我并不比你差!”何棠控制不住自己的羞愤,吼了出来。
见她被自己激怒,姚知珣更懒得在和她纠缠,一边将书本放进包里,一边问:“哦?是吗?”等她将东西收拾好,她对上何棠的目光,说:“可是你输给我了,再怎么狡辩你还是输给我了。至于这场音乐会,就让它成为你毕业前夕的一场可悲的闭幕式吧。”
“但是最终还是我上台演奏。”
“嗯,恭喜你,但这仍旧掩盖不了你输给我的事实,再见。”姚知珣冷静地回答,接着果决地离开了教室。
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何棠一个人,她突然有些后悔去惹姚知珣。虽然由始至终姚知珣看起来都是一副平静的模样,可她的每个字都饱含着对自己的不屑。何棠忍不住地捶了下桌子,明明她才是这场角逐中的胜利者,可为什么自己却表现得这么不堪,她只能安慰自己最终还是自己得到了名额。
姚知珣出了教学楼,她有些迷茫,现在才是上午十点,自己该去哪?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琴房,哪怕坐在里面无所事事也行。
吃过午饭后不久,姚知珣接到陆清源的来电,他在电话里一再叮嘱她下午一定要过来,她也一再保证自己绝对不会食言。之后她先去了一趟她最常去的理发店洗了个头发,当理发师帮她吹干头发的时候,早晨镜子的影像浮现在她脑海里,她突然想去换一个发型。之前为了练琴方便,她总喜欢将头发束成马尾,也许她应该去剪一个让她看起来温柔可爱的头发,但是她又立马想到自己根本没有闲钱来干这事,她怏怏地垂下眼睛,不禁怀念起原先的生活。
为了今天这个小小的宴会,陆清源可谓是费劲心思。也许是虚荣心作祟,他选择了惠灵顿牛排作为主菜。但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奇葩的菜,在他看来,法式酥皮很好吃,牛排也很好吃,但是什么非要把酥皮和牛排放一块儿呢。
陆清源挑了套纯黑的正装,原本上次的音乐会他就想穿正装去,但是却被陆清筱给否定了。尽管那天晚上他得到了姚知珣的夸赞,但是他依旧坚定地认为他穿正装会更加有魅力,于是他几乎是满意地换好衣服。接着他把家里的人全遣走,他需要一个只属于他们的世界。
所以等姚知珣见到陆清源的时候,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滑稽。那会儿是陆清源给她开的门,她一进门就看见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以及胸前的红白格子的围裙,颇有些苏格兰风格。假如忽略掉他胸前的围裙,那么她一定会觉得他看起来严肃又性感。但一件普普通通的围裙,就毁掉了一切。姚知珣有些一言难尽,为了不让气氛尴尬起来,最后她只好问道:“你在做饭?”
“是啊。难道我看起来不是会做饭的人?”显然,陆清源并没有意识到什么。
姚知珣偏过头,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支住下巴,她沉吟了一会,试探着说:“也许你该把围裙给换下来……它让你看起来,很滑稽。”
陆清源低头看了看自己,接着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尴尬又慌张地将围裙扯下来,然后手足无措的将围裙卷成一团并放在腿上。就在这短短的一分钟之内,他就像是一块偶然蒙尘的璞玉重放光芒。随着他的一呼一吸,温和儒雅的气质从他的身上的每一处流露出来。
姚知珣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也许曾经的他就是这样坐在钢琴前的吧。她难以自拔于自己的设想中,之后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醋意让她变得嫉妒,她开始嫉妒之前见过他的每一个同性,从耄耋之年到黄发垂髫,她统统都嫉妒,尽管她甚至都没有见过她们。她忍不住问他:“之前没有女生追你吗?”
“有,但是被我拒绝了。”陆清源淡淡地回答道。
“每一个都是?”
“每一个都是。”
“那就好!”接着姚知珣脱下外套,换上属于她的拖鞋去了专属于她的座位,一张半对着壁炉的扶手椅。她看着他划着轮椅朝自己过来,他的身体终究是还是不方便,于是问他:“你需要我去厨房帮你吗?”
“不用。”接着陆清源来到她身边,并示意让她靠近一点自己。
“你为什么不坐到我身边来?”姚知珣还是有些意难平。
“我待会还要去冰箱里拿东西。”
出于陆清源的身体考虑,姚知珣无奈地起身去了旁边的沙发上,因为沙发没有扶手,她可以尽情地靠在他怀里。陆清源也跟着她过去,接着他伸出手臂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而她也自然靠在他身上,他听见她低声地说:“我不开心。”
“谁惹你了?”
姚知珣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她说:“我好后悔为什么没早点认识你,我应该高中就去德国的,这样说不定就能遇上你,也许之后的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那这样我们也许会在德国擦肩而过,这会让我心碎的。就算我们相遇了,那肯定是你先坠入爱河,就你这个闷葫芦,肯定不会开口和我表白。而且你表白了八成也会被我拒绝。我那时候可是心无旁骛地在练琴哦。”
“你怎么就知道是我先喜欢上你?你太自信了吧,说不定那个时候我还嫌弃你天天一副臭脸呢!”
“明明是你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好吗?我很和善的。”
姚知珣从他怀里探起头,一副不服气地说:“哼。你再加把劲,我就快要被你说服了!”接着她听见他的手机发出“叮”的一声,陆清源意识到面团已经冻好了,他拿起腿上的围裙,说:“做酥皮用的面团好了,我得去把它拿出来。”陆清源一边推着轮椅朝厨房去,一边补充道:“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去我书房吧,等弄好了我喊你下来。”
姚知珣并没有上楼,而是起身跟在陆清源的身后,尽管他说自己不需要帮忙,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担心他会烫到。更何况她是真的不想碰钢琴,她推脱道:“我今天不想练琴。”
“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陆清源停下轮椅,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她一眼。
关于早上发生的事情,姚知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她咬着下嘴唇思虑了片刻,然后回答道:“不想,就这样。”然后她开始主导起谈话的方向,她说:“你穿得好正式啊,也许我该换上连衣裙,可是外面太冷了,所以我还是穿了厚厚的羽绒服。”
“没关系,你刚刚圆滚滚的,很可爱。”
“你才圆滚滚的!”
“我在夸你可爱呢。”
“你夸我可爱就直接夸,你为什么要说我圆滚滚!”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接着他忍不住地笑着逗她:“你们女孩子都事这么爱生气的吗?”
其实陆清源刚刚只是在开玩笑,但是姚知珣却将它当了真,她一脸严肃地和他解释道:“我没有生气,我生气的时候……”
厨房距离客厅并不远,并且和旁边的餐厅连为一体。陆清源将轮椅停在冰箱边,习惯地放下手刹,一边将装有面团的托盘小心翼翼地从冰箱里拿出来,一边问她:“怎么样?”
“我生气的时候会很冷静,我不太想伤害到别人。一个人愤怒的时候会说出非常刻薄的话,那些话很伤人的。”姚知珣一边解释,一边顺手将冰箱门关上。
“那假如有人先伤害了你呢?”接着他将托盘递给姚知珣,说,“帮我放到对面的餐台上,你小心点,别弄翻了,这点东西我弄了一下午。”
“我当然会还回去,我又不是圣人。”
“那就好,我还在担心你会受人欺负呢。”接着他又划着轮椅来到边,将解冻好的牛菲力拿出来。
“孙姨和许天呢?他们为什么不来帮你?”
“我让他们出去了,今天家里,”陆清源停下轮椅,扭过头看着身旁的人,“只有我和你。”
当陆清源准备着手弄晚餐的时候,姚知珣也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但她最终被陆清源从厨房推了出去,而他给出的理由是“你是客人”,她只好无聊地在一楼四处晃荡着。
陆宅其实并不是特别大,它更像是一间度假用的乡村别墅。一层基本上只被分为客厅、餐厅与厨房。进门的左手边是直通二楼的楼梯,楼梯下方是台阶形的黑色细边框陈列架,上面摆着些各式各样的工艺品。以纯黑色的玻璃餐台为分割,左边的空间被一分为二,靠近楼梯的这边是餐厅,柔和的暖色光带藏在天花板里,餐桌顶上是一盏别致的几何形吊灯,餐桌上有一个青色的花瓶,一般会插上当季的花卉,而今天插在花瓶里是带有一朵白山茶的树枝,以及还有几支雪松。另外一边是开放式厨房,洁白的大理石案面上井然有序的摆放着厨房用具。客厅的双层真空玻璃墙既能保证主人能将庭院以及远处的湖面的景致尽收眼底,也能让室内保持着足够的光照并与外界隔热,更重要的是冬日里不用出门就能感受到明媚的阳光。客厅向外延伸了几米,角落处有一扇通向户外的玻璃门。
陆清源还是穿上了那件滑稽的围裙,毕竟下厨房就要有下厨房的样子。刚刚还很整洁的台面有些凌乱。他似乎掌控了厨房里的一切,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烤箱里正烤着腌制好的三文鱼;锅里煮着两个土豆,沸水在锅里翻腾的“咕噜”声让气氛变得温馨;而他正将包裹着蘑菇酱和培根的三成熟牛菲力包裹进面团里,接着又推着轮椅来到水池边,仔细地将白蘑菇洗净。
姚知珣晃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厨房,她走到餐台旁,接着从下面拉出一个高脚凳然后坐上去。她用左手托起脑袋,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她想着,假如他要是能站起来的话,她肯定会悄悄地从后搂住他的腰,就像那些爱情片里演的那样,说不定她还会和他说上一些甜到发齁的情话。但很快,这份幻象就被现实打破。姚知珣看着他侧身坐在轮椅上,慢慢地进行着手上的每一个动作,他伸手去够东西的样子看起来更是如履薄冰。她不再想看着他,这只会让她觉得心塞,他的生活应该比自己的想得更糟糕些。于是她拧过头,盯着放在对面餐桌上的一瓶插花,努力地搜寻着能让她开心起来的回忆。
尽管她曾去找过资料,但她仍自认为不太了解他的身体,因为除了他的轮椅,他基本看起来与常人无异,这曾经让她有一种他是在恶作剧的错觉。她很想去帮一下他,但他刚刚说自己自会给他添乱,她纠结地用右手食指敲着大理石台面。突然她听见他问自己:“奶油土豆泥怎么样?”
“我随意。”姚知珣听起来不在状态。
陆清源可是将自己百分百的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他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他盯着她的背影,问道:“你怎么了?”
“无聊死了。”
“那你过来帮下我?我都要忙死了。”说完陆清源用筷子戳了戳锅里的土豆,接着关火,然后用漏勺将它们一个个的捞起来,并泡在旁边准备好的冷水里。他递给她一双一次性手套,说:“等他们冷了你就把皮给剥下来。需要我教你吗?”
“不用。我们吃完饭干嘛?”
陆清源将旁边准备的西红柿丁以及一切配料倒进锅里,接着回答道:“我准备找部电影看。”接着他注意到烤箱里的三文鱼好了,于是说:“你先去把三文鱼拿出来,注意别烫着了。”
姚知珣把手中的土豆放下,然后带上隔热手套,一边将烤盘拿出来,一边吐槽到:“没有爆米花和可乐,电影都没有灵魂了……”
“那我们吃完了去超市,先给你这个馋虫先去买零食?”
“好!我要买巧克力!我要一边吃巧克力一边看《查理和巧克力工厂》!”
见她一副嗜甜如命的样子,陆清源忍不住地说:“naschkatze.”
“什么?”
他温柔地和她解释着:“吃甜食的猫,”他又宠溺地看了她一眼,“可以引申为爱吃甜食的人。”
“嗯,听起来挺可爱的,我喜欢。”
“我本来想和你看《真爱至上》的,但还是依你好了。”
“这有什么嘛,我们可以看两部啊。”她把去完皮的土豆递给陆清源。
陆清源想到她上次带过来的睡衣还在这儿,于是说:“也是,实在不行你就在这住一晚。”
陆清源将白白胖胖的土豆放进细研磨网,然后用勺子一点一点地压出细腻的土豆泥。之后陆清源只取了一半的土豆泥,放入锅内和黄油一起搅拌,最后再加入全脂牛奶、盐和白胡椒搅拌。
“你为什么只用一半的土豆泥?”姚知珣凑过去问。
“因为我不会做甜点,最后一道甜品只能用奶油土豆泥来凑数了。”陆清源小心地将之前烤好的三文鱼摆在土豆泥上,然后说:“你自己端过去。”
“我要吃英国松糕。”姚知珣并没有去管三文鱼,而走到从陆清源背后,俯下身搂住他的脖子,然后将下巴搁在他的头上。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超大的挂件。她能闻到他身上贯有的橘橙味。
陆清源伸手握住她的手,并轻轻地摩挲着。他能摸到她指尖上的茧,就和他的手一样。见她故意和自己对着干,他无奈地反问:“你故意为难我是不是?”
姚知珣将自己的手从他的大手中抽出来,然后用鼻子对着他“哼”了一声,接着端起烤三文鱼走到餐台旁,往餐厅走去。结果她走到一半又绕回餐台,因为她并不想离他太远。
姚知珣并不是太喜欢西餐,她觉得西餐全是花架子,能吃的基本没有。接着陆清源又给她上了份椰浆蘑菇浓汤。她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用勺子在汤里搅了一圈,浓郁的味钻进她的鼻子。她感觉都要吐了,但依旧屏住呼吸,就像喝毒酒一样的抿了一小口。简直就是,但她只能硬着头皮地吃下去,毕竟是他花了这么大的气力做的。当她将主菜——惠灵顿牛排切开的时候,金色的酥皮以及里面包裹着酱的粉色牛排呈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实在是无奈地问他:“你告诉我,这东西和鲜肉月饼有什么区别?”
陆清源被这句话逗得笑得停不下来,但不得不说这个类比真是精辟,他强忍着笑意问道:“你不喜欢?”
“不是。”姚知珣避开陆清源的目光,盯着被她刚刚搅上来的蘑菇,她第一次知道蘑菇也能这么难吃。
“真的?”陆清源提高声音,微微眯起眼睛,又问了她一遍。
姚知珣觉得自己什么小心思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低下头泄气地回答:“假的,”她接着解释,“你做得挺好吃的,只是,我完全不喜欢西餐,你根本用不着费这么大的力气来做这些的。”
当姚知珣开口的瞬间,陆清源不禁有些慌乱,他以为是自己厨艺不精,等他听完她的解释,他悬着心安稳落下,之后他轻笑了声,“我只是想玩一把浪漫而已,你不喜欢吃就不用吃了。”
“可这样太浪费了。”姚知珣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把她自己吓得不轻,她以前可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只能说环境已经将她重塑成另一个人了。
“不喜欢就别逼着自己吃。”陆清源试图拿走她手中的餐具,但是她坐得太高了,再加上他的身体几乎只能靠在轮椅背上,所以他基本不可能碰到她手上的刀叉。
姚知珣并不想让他一下午的努力白费,她下意思地将手往怀里收了收,说:“我喜欢,因为……”
可她的语气完全地出卖了她,陆清源打断她的话:“我们出去吧,你不是要吃巧克力吗?”
“可是你还没有吃晚饭呢。”
“我不是特别饿。”陆清源抬起头,他看见她正一脸不相信的看着自己,他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皱着眉告诉她:“我能量消耗得太慢了,所以不饿。”
“消耗得再慢也消耗了,你必须要吃点东西,你不介意的话,这牛排让给你,”她像猫一样的灵巧地从高脚凳上溜下来,“我去给你拿餐具。”
“不用。”陆清源想拉住她,却只握住了她带起的风。然后他听见金属碰撞在一起的清脆响声,随后她出现在到自己面前,眼神认真且坚定。
他听见她一字一顿地说:“假如你不吃的话,我是不会和你出去的。”
在她这种一本正经的请求下,陆清源就像溃败的士兵那般毫无招架之力。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之后接过她手上的餐具,一边无奈地摇头,一边在自己腿上铺上餐巾。餐台对于陆清源来说实在是太高了,他为难地握着刀叉,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过了半天,姚知珣才发应过来,瞬间她的脸涨得通红,她连忙端起桌上的餐盘,说:“我们去餐桌那边吧,刚刚我就想去那边,可是又想靠近你一点。”
“好。”陆清源将手中的刀叉放到铺在腿上的餐巾上,然后转动手圈跟了过去,他的心情不可控地变得沉重。
为了缓解气氛中的尴尬,姚知珣开始说一些漫无边际的闲话:“这朵白山茶真好看,我还以为北方的冬天什么花都不会有呢。”
“嗯,很少。”
“我喜欢南方,曾经有那么几年,我爷爷会带我一起去北海过冬,那边好温暖,冬天还有花展呢,说起来我还买了一盆蝴蝶兰,可惜只开过一次花。”
“后来呢?为什么不去北海了?”
“因为我堂弟长大了,所以就没有带我了。”姚知珣一副风轻云淡的口气说。
陆清源叉起刚切下来的一块牛排,伸到她的面前,说:“这牛排真的很不错的,你要相信我的厨艺,毕竟我在欧洲呆了快十年。”
姚知珣轻轻推开他的手,把头扭到一边,说:“我真的不喜欢。”
“那好,我们出去吧,”陆清源想了想,“你帮我上楼拿一件外套吧,身上这件有些薄了,还有帽子和围巾,全在我卧室里的衣帽间里。”
“你先把你身上这件……围裙给脱下来,”然后姚知珣注意到他脚上的单皮鞋,提醒道:“你还需要一双厚厚的皮靴。”
“我先去一趟卫生间,你可能得等一下我。”
“嗯。”
姚知珣轻快地小跑上楼,但在她正准备推开陆清源的房间时,她犹豫了。不知为何,她脑子里浮现出一副洁白的病房的景象,这让她的胸口堵得慌。她想着他还在楼下等着自己,于是闭上眼,鼓起勇气转动把手推开门。她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快速地扫了一眼陆清源的卧室,没有什么异常。她睁开眼,仔细地观察了下他的卧室。他的卧室的布局几乎和她在三楼住过的主卧基本一样,进门的左右两侧分别是通向卫生间和更衣室的门,再往里就是kingsize的床,斜对着床是正在燃烧的壁炉,对着窗边放着一张圆形的小圆桌加上两张单人沙发。
她被自己刚刚无厘头的想法逗笑了,转念又开始庆幸自己那副滑稽的模样并没有被他看见,要不然他又得揶揄自己了。她注意到他的床沿附近的地面上铺了一张灰色的长羊毛地毯,她有点鬼迷心窍地走过去,然后自然地赤脚踩了上去。温暖而柔软的羊毛的触感从她的脚心传递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她所有的不开心都被这美妙的感觉驱走。她不敢再磨蹭下去,在她准备转身去衣帽间的时候,她的眼睛突然被一道亮光刺了一下。顺着光线,墙上的木架上,她看见一座奖杯。她好奇地走过去,仔细地盯着眼前这座奖杯,杯座上写着日内瓦国际音乐比赛。她怔了片刻,突然间觉得学校的音乐会不去也罢,她要像陆清源这样拿到国际赛事的奖项。
陆清源划着轮椅来到卫生间外,他将轮椅停在正对着洗手台的位置,随后慢慢地将腰弯下去,最后他的整个上半身贴在大腿上。由于他戴着腰托的缘故,他这一系列的动作显得分外僵硬。他在洗手台下的储物柜里翻出尿管、尿袋以及一次性的医用手套,然后用嘴巴咬住包装袋,然后先是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接着再空出一只胳膊向后勾住轮椅的推手,将自己拉向轮椅的靠背,最后他将嘴里咬着的东西放在腿上,这颇有些吃力的过程才算结束。他本来准备休息一会,可他已经听到她下楼的脚步声,就突然慌张地推着轮椅进了卫生间。他做贼心虚似的躲在卫生间里喘了好几口气,他隐约觉得腰腿变得僵硬酸疼,他不禁担心起待会该怎么办,他并不清楚自己能撑多久。
答案是“很短”,在陆清源在马桶上收拾好一切之后,他准备将自己转移回轮椅,而在他撑起身体的一刹那,他的右腿突然抽了几下,这个抽搐让他的心停了一拍,他一时间变得慌乱,结果就是他整个人失去平衡然后向前倾去。他的膝盖磕在瓷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陆清源侧着身体,跪坐在地上,他用双手仅剩的力量撑着地面。刚刚被吓得不轻,他大口的喘着气,突然觉得这样也好,现在这么痉挛一次,估计待会出门就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之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给自己翻了个身。看着扭在一起的腿,他再一次陷入两难的境地,他知道没有别人的帮忙,自己是肯定爬不上轮椅,但是他并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幅样子。
窗外的天已经暗下来,姚知珣能看见湖对岸闪烁的车灯,她抬头看了眼挂在壁炉上的时钟。已经过去一刻钟,她难免有些心急,但又不敢催促他。直到她听见卫生间里的动静,她几乎是从沙发上跳起来,然后冲过去。她手颤抖着敲了敲玻璃门,慌乱地问:“清源!你怎么了?”但她并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姚知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立刻推门进去。
陆清源看起来有些狼狈,他的双手撑在地上,他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他哑着嗓子说:“你帮下我吧。”
其实并不用他提醒,姚知珣已经蹲下来准备帮他,但她并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一直纠结的咬着下唇。她问他:“我该怎么帮你?”
“先把轮椅的手刹松开,再推到我后面,然后扶一下我就行。”他的声音依旧听起来沙哑。
姚知珣在轮椅上找了好半天才找到所谓的手刹,然后将轮椅推到他身后。她站在一旁,看着他握住轮椅架,慢慢地将自己撑起来,他的腿随着身体的动作被向前拖了去。她有些失神,那座耀眼的奖杯和此刻的他,这两样东西让她变得惆怅,突然她听见他说:“你来帮一下我。”她猛地回过神,木然地弯下身子,随后搂住他的腰,将他抱了上去。
又过了一会,姚知珣等着陆清源把腿一一的放上踏板,他又恢复了之前,随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蹲下来,伸出手准备将他的裤筒卷上去。
陆清源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按住自己的膝盖,然后激动地喊了声:“别!”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这么失态,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但她并没有抬头,说:“我只是看你有没有磕伤。”
“不用,晚上我会自己检查一遍。”
姚知珣并没有理会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她发现他就穿了一条羊绒裤加上一条西裤,她心疼地问他:“你不冷吗?”
“不冷,家里很暖和。”陆清源想阻止她,却又担忧自己的退却会给她留下不好的影响。他的表情变得阴郁,他闭上眼睛并且将脸扭到一边,因为他不太想看见她接下来的表情。
“可我们待会要出门。”姚知珣一边回答他,一边小心地将羊绒裤的裤腿卷上去。
他的腿给姚知珣的第一印象是出奇的冷。虽然说他穿得单薄,但是壁炉里的炭火从来都没有断过,而壁炉温暖不到的地方也由中央空调供暖。隔着冰冷的羊绒,她能摸到他腿上绑了什么东西,这让她有些疑惑地抬头,并试图从他微妙的神情里找到蛛丝马迹,但可惜她只看见他有些冷峻的侧脸,她只好自己将这件事搞明白。他的腿和常人不一样地方在于苍白无力,她几乎感受不到他腿上有什么肌肉。再往上,她看见绑在他腿上的尿袋,她大概能猜出这是什么,因为里面还有一点点浅黄色的液体。她并没有在管这些。继续将他的裤腿望上卷,最后,她看见他青紫了一大块的膝盖,她忍不住地轻轻摸了下,问:“疼吗?”
“不疼。”
她懒得再去和他争论他有没有骗自己,她更在意他腿上的伤,她站起身说:“你等着,我去拿药。”
最后,姚知珣又去了一趟陆清源的卧室,她不仅仅拿了药,顺带着将他床上的一条毛毯拿了下来。而在她不在的这几分钟内,陆清源一下子想了很多,他很在意之后她对自己的看法,最后他实在是忍不住地厌恶起自己这副身体来。
见她的手肘上挂着一条毛毯,陆清源皱着眉头问她:“你拿毛毯下来干什么?”
“我担心你腿冷。”姚知珣将毛毯对折起来,然后将它搭在陆清源的腿上,突然间她改变了想法,她又说:“我不想出去了,就这样挺好。”
“你不吃巧克力了?”
“不吃了。”
陆清源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她这副心无旁骛地模样最能吸引他,但在最后他还是从她平静的语气中察觉出一点难过。他抓住她的手臂,试图把她拉起来:“都准备这么久了,不出门岂不是太亏了?”
姚知珣并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她只希望他能好好地,帮他上完药后,她把帮他把衣服整理好。之后一股莫名安稳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她突然觉得只要能帮他分担一点,哪怕只能让他轻松分毫,对于她来说也是莫大的慰藉。“我已经跑上跑下好几趟了,累死我了,我不想出去。”她说道,但她心里明明白白地清楚应该是他更累,她感觉鼻头有些酸,然后忍不住地吸了下鼻子。
“真的吗?不是因为我?”
“真的。我真的不想出去。”
“家里什么都没有吃的哦,”他想了想,“上次给你准备的奶糖应该还有些剩余,因为我不吃那些东西。”
最后,他们窝在沙发上看完了电影,而条毛毯则盖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关了灯,微弱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他们的手始终紧握在一起。跟着电影里的每一处小甜蜜,他们几乎将所有存在于情人间的浪漫品尝了一遍,除了一段双人华尔兹。最终的最终,这个基本上完美的圣诞节落幕于一个深情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