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知珣是在正午时分抵达江城。她下火车的那一刻,突然打了个哆嗦,她心里空落落的,因为她对这半年来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南方的冬天,空气里湿度高是常态,不过无论如何,没有凛冽刺骨的寒风,还要是要比北方好很多。她伸手在大衣的口袋摸索半天,然后掏出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新家的地址。然后她用地图导航了一下,发现这个地方位于江南的市中心,她瞬间如释重负,也许家里的情况没有她想的那么糟。
无奈之下她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第一次被挂断,第二次才被接通,另一边有些嘈杂。
“爸,我刚刚下火车。您能来接我吗?”
“这样吧,你先别回家,和我去一趟赵伯伯那儿。”
“去那儿干嘛?”
“先去吧,去了就知道了,你在车站附近找个地方等我吧。”
这通电话让姚知珣更加安心了些,至少在江城她还有个可以依靠的人。她在附近找了家快餐店,点了份最便宜的套餐。这地方鱼龙混杂,她警惕着周围的一切,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行李。这店人很多,大堂几乎没有位置,她好不容易在拥挤杂乱的餐厅里找到座位,四周都是和她一样的旅人。
赵伯伯?她想着,她有些模糊的印象,大概是在她十岁的生日宴上,她一下子就想起来,因为他是唯一位蹲下身子和自己说生日祝福的人,自己不用仰起头和他说话,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尊重。
大概过了快一个小时,视线穿过嘈杂喧嚣的餐厅,她不费力就注意到那个中年男人,他比上次他们相见时苍老太多,几乎全白的头发,脸上沟壑纵横,但他依旧穿戴整齐,也不算落魄。尽管他变了这么多,但是她还是能轻而易举地认出他来。
她开口,声音颇不自然的问道:“吃过午饭了吗?”
姚传烨看着眼前的女儿,心里净是愧疚,他终究还是对不起她还有她母亲,他点点头,说:“走吧。”
这位赵伯伯的家在临江大道上,和她之前住地方同属一个小区——江山樾,只不过她在二期。她从公交车上看着这熟悉情形,她高中也在这块附近,以前的同学将对面购物中心戏称为他们学校的食堂。商场门前人来人往,但沿街店内却是空荡荡,高大的橱窗里商品的价格实在是令人望而却步。
等他们到了目的地,她发现在场的并不只有三个人,而是稀稀拉拉围着一张暗红色的紫檀木桌坐了一圈。这间屋子装修得富丽堂皇,棕黄色的实木地板,顶上的繁复枝形水晶吊灯,黑色的欧式真皮沙发,风格混乱,形式与内容不统一,乱七八杂毫无章法,但这确实是好几年前所推崇的奢华而又土气风格。
姚知珣默默在心底吐槽,什么时候大众能学会如何审美,什么时候能意识到少即是多,什么时候能懂得留白也是一种美,大量元素的毫无规律的堆砌糅杂,最终成为一件土气的“艺术品”。这些毫无美感的“艺术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们真情实感地觉得它们美,结果就是每个人各有各的土气。
姚传烨依旧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他深知假如此刻他要是流露出一点窘迫的样子,面前这几位昔日的生意伙伴,今时的债主会愈发看不起自己,甚至还会落井下石,他看了眼自己的女儿,一如既往的那副清冷的模样,他都不知道她这特点是随了谁的性子。最终他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们都在等着我还货款。那我给大家也交个底,”接着他从手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以及一张银行流水单放在桌上,“这是我最后的一点钱,不多不少,五十万,是我以防万一留给珣珣出国的钱。”
“既然有钱!那你为什么不还?”其中一位忿忿不平道。
这突如其来的叫嚣声,将姚知珣吓得打了个哆嗦,她生平最怕的就是这种毫无预兆的尖锐声音,她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
姚传烨瘪了瘪嘴,眼神有些轻蔑,说:“这钱就算都给了你们,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那你是想当老赖了?”这次换了一个人,对方约摸将近花甲,戴着副眼睛,看起来倒是斯文。
“我有说我要赖账吗?”他反问一句,环视了一圈桌边的人,一片鸦雀无声,他接着说:“我来给你们算一笔帐,我现在把这钱还给你们,往多了说,一人十万,我们一家再去另谋生路,还要供珣珣学钢琴,你们说,这六百万,不对,五百五十万要还到什么时候?”
桌上其他的人面面相觑,都是在商场上打拼了这么多年的人,基本也知道这钱是追不回来了。其中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冷笑一声讥讽道:“你倒是聪明,银行的贷款倒是还得干干净净,我们这些人钱就拖到最后还。”
“你要是能和银行一样查封我的财产,冻结我的账户,我也先还你的钱。”姚传烨也冷笑一声。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吃哑巴亏?”这一位脸涨得通红,几乎是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
“当然不是,我确实还有一个办法,不过要珣珣和你们同意。”
“别卖关子!”
“我用这五十万送珣珣出国,她现在在国家音乐学院,假如只读个本科就出来,最好的情况,一年顶多拿个几万块,用来还债也是远远不够的。但假如我送她去柯蒂斯留学,那她再不济也是个独奏家,那时候一场商业演出就十大几万了。”
“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耍花招想转移资产?”最后一个是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头上几乎谢顶,鹰钩鼻,眼睛里透露出精明的目光。
“我要想转移还用得着等到现在吗”
又是一片寂静,协商陷入了僵局,在座的每一位都怀着自己的心思,想快点收回属于自己的一份债款。而姚知珣的心情却是复杂无比,对她来说,出国留学这个条件确实非常具有诱惑力,但代价却是要让自己背上巨额的债款,她实在是说不出父亲这个做法是在帮自己还是在利用自己。
最后,坐在主席的人发话打破了沉寂:“要我说,不如试试老姚的做法。我们刚刚也都看到了,这卡不假,这银行流水单也不假。老姚呢,也不是不想还钱,但他现在这点钱确实太少了,我们把这钱分了,这剩下的货款几乎就是死账,要是按照老姚的办法,我们说不定还能收个七七八八回来。”
“是啊,您家大业大,经得起折腾,那我们这种小一点的企业怎么办?一百万的货款啊!”是那位最年轻的男人。
“你现在逼死他们一家人,他们也拿不出来啊。”
那男人泄了气,只恨为什么偏偏自己这么倒霉,遇上这种烂摊子事。
“我赞同赵总的看法,这钱八成是收不回来了,不如搏一搏,我们在座的,当年谁没放手一拼过”姚知珣循着声音看去,是哪位年近花甲的爷爷。
“那,珣珣的意见呢?”
姚知珣先是一愣,接着听见有人说道“她能有什么意见?按照法律,独资企业破产了就是‘连坐’!”紧接着,她面露难色,声音里明显底气不足,说:“我,我想考虑会。”
“那好,等她想好了,我再给各位回话,如何?”姚传烨知道在座的都是大忙人,自己既不想耽误他们的时间,更不想在这儿拖拉,最后出了岔子。
众人纷纷点头,有人一脸不情愿,有人一脸漠然。相互道了别,各自散去。
姚传烨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冲这对面的人笑了笑,语气里无不是感激,说:“老赵,谢了啊,要不是你牵头,这些人恐怕没那么好糊弄走。”
“以前受过你的关照,这算是还你一个人情。”他又转头看向姚知珣,“这是你女儿啊,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
姚知珣回过神来,费力地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算是回应了下。
“珣珣才从燕京回来,我们先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那好,我这边也有事,路上注意。”
一路上姚知珣都一言不发,她的思绪乱成一团,她内心纠结又忐忑,她是真的很想出国去留学,但是五百多万的债款……她都不确定自己这一辈子是否能赚到五百万。
江北要比江南繁华,说起来,江北属于老城,近几年零零散散开始翻新,老房子的隔壁就是新建的写字楼。江北主要是些商业圈及步行街,江南则是一些政府机构以及科教文卫单位,也是有人戏称,江城的经济命脉在见呗,而文化底蕴全在江南。
而姚知珣的新家就在江南的水口湖,这地方虽然叫水口湖,但实际上这儿连个小水塘都没有,附近是些非盈利的机构单位,不远的地方是一条购物街,倒也算繁华。新家在某机关的家属小区,她颇有些好奇,家里并没有人从政,为什么自己家会在这边有套房产,她随着父亲进了小区,环境还不错,还算干净整洁,有些一楼的住户将门开到了阳台上,有的甚至还搭了个菜园子。由于年久失修,楼道里的扶手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墙上电箱的盖子早已不翼而飞,露出乱七八糟的线路。
新家比姚知珣想象中的要好很多,东西是旧了点,但还能用,而且一切整洁有序,她在沙发上坐下,紧接着,父亲也在她旁边坐下。这反倒让她不习惯起来,他们很少有机会这么坐在一起。
“珣珣,你会不会觉得爸爸很自私?”
姚知珣摇摇头,说起来她能理解父亲的做法,但那笔债款,她实在是不敢应下来。
“我想着,我这后半生算是赔进去了,可是你还这么小,你的人生不能被毁了,但我只能帮你争取到这儿,以后的选择,你得自己去权衡了。”
这是第一次父亲和她推心置腹,她有些莫名的感动,说:“假如我去汉诺威的,是不需要学费的,因为它在德国。”
“那你找老师培训还要花钱,出国这些事,你是比我要了解的更多的,那些顶尖的音乐学院,不是说你想进就能进的。你在外面跑了一天,洗个澡休息吧。”
“她呢?”家里显然少了个人。
“别管她,她知道回来的,不过她不在也好,气氛也更融洽些。”
姚知珣点点头,她确实不想见到妈妈,自己对她实在是没什么感情,不见才好,见了不知道要吵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