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巨树层叠拔至天际,爱德华·唐纳抬头望着这棵树。
按理说,微风是刮不进这密林里的。爱德华·唐纳感到似有邪风割裂脸颊,霎时他又明白这不过是错觉罢了。
佣兵队接下了女巫的委托,德希德蕾塔信誓旦旦地保证此行的安全,“您不过是随我走一遭”,女巫笑吟吟地说。
即便是爱德华·唐纳,也不愿惹怒她。
“放我一马吧,索拉大姐,”爱德华说,“我最近就要结婚啦。”
“我知道,您早应该和提露莎小姐结婚了。否则,也不必在婚礼之前和我出去冒险啦。”
女巫依旧用笑吟吟的语气说。爱德华却深感不妙。
“这样如何,”女巫说,“我的委托绝不会误了您的婚期,而您的婚礼我必到场祝贺,您的孩子也将得到我的祝福。”
“啊,女巫的祝福,您终于抛出必杀技了。”
德希德蕾塔说:“不过是一点小戏法。”
佣兵队长还在踌躇中,德希德蕾塔再添一把火“只需两人,唐纳先生,只需您和小派帕斯先生,只要您二位,您不必调动队员,这样,您身上的负担也轻多了吧。”
“索拉小姐,”这时佣兵换了称呼,“您说的这些话,总让我觉得您对我图谋不轨。”
德希德蕾塔笑如银铃。
……
……
三人隔天便来到了山脚下,这座山没有名字,可能有一个法兰斐或者苏比特名字,对于小镇来讲,这些与他们毫无干系。爱德华和朗提两人都对这座山十分熟悉,奇怪的是,女巫和他们二人一起气喘吁吁地爬山,并没有使用魔术。
“索拉小姐,二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里还有个岩洞。”
“要是让普通人都发现了,魔术还有什么神秘可言呢。”
朗提则闭口不言,紧紧抿着嘴,他苍白的额头闪过一丝阴翳。
“那么,魔术师小姐,您为什么需要两个普通人陪您冒险呢?”
“哈哈哈,放心吧,爱德华先生,也不是所有魔术师都会做灭口的事。”
“您是在说大多数魔术师都会灭口吗?我可没有从您嘴里听过否认的话,心里扑通直跳呢。”
爱德华会说出这种话,恐怕是因为相信女巫不会把他俩灭口吧。
朗提默默听着两人对话,警觉地扫视四周。山上虽然没有妖精和怪物,但也有野兽。
他一边扫视着,一边回想着与提尔莎的点滴。奇怪的是,此时心中的嫉恨仿佛消失了。他企图把正在聊天的女巫想象成提尔莎,他想象提尔莎与爱德华聊天时,快乐的表情。
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仍然空空荡荡。随后,他嘲笑自己的无稽。
德希德蕾塔指示了一棵巨树,几人跋涉到树前。爱德华抬头望着这棵树,朗提静静盯着女巫,他猜想,大概是掏出魔杖画个圈,树上会出现一个树洞吧。
女巫掏出一支短杖,交给爱德华。
“请您扔中那个树枝的一片叶子。”她打个响指,一团烛火闪耀在那根树枝旁边。
“离得不远,请问扔丢了怎么办?”
女巫笑了笑,手里一握,短杖又出现在她手上。
爱德华发出一声愚蠢的惊叹。
她把短杖丢给爱德华。后者先是瞄准了一下,挥挥手臂,随后向上一扔——
四周突然变暗,那根短杖浮在空中不断旋转,随后展开成了一幅巨大画轴。三人立足地以外的世界好像都消失了。
爱德华迈步向前,朗提一动不动。他说:“德希德蕾塔,你不是要把我们当成什么祭品吧。”
“您传奇小说看多了,牵住我的手。”
朗提犹豫了一下,和爱德华一边牵一只。三人一同迈入画中。
画中世界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怕。
映入眼帘的是披满风雪的巨大山峰,他丝毫不感觉冷。他向上望去,山中小路好像一丝狡笑,两旁的树木好像利齿。
爱德华用学自德希德蕾塔的动作扬起下巴,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神秘戏法也不如我想的那么可怕。”
朗提心中有蚂蚁咬噬一样的恐惧,并不剧烈,但密密麻麻。佣兵队长则不以为意,至少是看起来不以为意。
“您害怕什么呢,爱德华·唐纳?”
“我?我害怕蛇。”
女魔术师嘴角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那您可要小心了,您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蛇。”
“哈,我骗你的,其实我一点也不怕蛇。”
女魔术师摇摇头。
“这是一个幻术,从您回答我那一刻起,您最害怕的东西就已经变成蛇了。”
不知何处,有八音盒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滴滴答答,滴答,滴答。
就像小锤敲击着朗提·派帕斯的心脏,他的心脏就像八音盒里的小人一样旋转。
一呼,一吸。
滴答滴答。
“索、索拉大姐!你说过不是把我们当祭品吧?”
爱德华依旧发出这种非常愚蠢的质问。朗提觉得他们在画中世界一动不动,实则他一边觉得自己身体不动,一边望着山峰的狡笑在自己脚下掠过。
朗提看到爱德华脸色苍白。
滴答,滴答。
“是幻术,”魔术师严肃地解释说,“这里原本是一个非常狡诈的陷阱,我用幻术把它破除掉了。请您坚持住,爱德华·唐纳。如果不用幻术的话,这里将会出现真正的、非常可怕的东西。是呼应人本能的可怕之物,而不是您现在看到的虚幻的蛇了。”
滴答滴答。
朗提的心脏,随着八音盒的小人转动。山峰的狡笑越来越贴近他,然后那抹狡笑开始蠕动。慢慢地,慢慢地,随着八音盒的声响蠕动。
伴随有蚂蚁啃噬骨髓的声音。
他越来越想跟随着它们蠕动,蠕……动。他感觉自己身体内部被什么东西撑开了,那东西对他露出冷笑,那东西长着提露莎的脸。
女魔术师的手指搭上他的肩膀。
“冷静,小派帕斯先生。”
朗提恍然回神,他想举起手背,却发现动不了。
他已经变成人偶了。女魔术师正满脸严肃地牵着线。
“是我的错。”
朗提随着女魔术师的手指而动。
“……是我太急了。你慢慢往前走。”
人偶扭动着脚,慢慢向前踏着步。他们明明在向前走,山峰却不断变低,就好像他们在向上攀爬一样。朗提·派帕斯顺从地扭动着脚,他感到安心。
将自己的生命付与他人,他感到安心。提露莎、海尔达、爱德华·唐纳,这些可憎的人从他脑海里抹去了。甚至八音盒的声音也从他脑海里抹去了。
其实,他根本不晓得什么八音盒。就像拧动齿轮的声音,他低头望向自己的手臂关节,果然,就像他想象的一样,那里变成了球状。朗提·派帕斯从未感受过如此幸福时刻。只要将自己的心交予他人,自己就再也不用受到煎熬了。
他们到了。女魔术师拧断手中丝线,朗提·派帕斯怅然若失。他又变回人了。
他转头看了看爱德华,爱德华满头冷汗,紧闭双眼。女魔术师握着他的手。
派帕斯先生,派帕斯先生。
女魔术师好像在呼唤他,可他明明看见她抿着嘴唇。
派帕斯先生,派帕斯先生。那个声音又变成了提露莎。
啊,提露莎。
那个声音见有效,于是愈加甜蜜地呼唤他的名字:派帕斯先生,朗提先生,朗提先生。朗提。
被呼唤者冷冰冰地注视着这个声音。
那个声音又变成了冷酷的、爱德华的声音,爱德华怒吼着:派帕斯!派帕斯!
可憎,可悲。
他冷酷地望着那个爱德华,在幻象里,他拥着提露莎在怀,爱德华·唐纳跪地狂吼。他是成功者,对面则是失败者。他立于万山之巅,爱德华·唐纳则可笑地自深渊鬼群中伸出手来。
可笑!可笑!
另一个他立在幻象之外,从天空上俯视着那个自己,那个拥着爱人,和她接吻的自己。那个自己对败者爱德华露出讥讽的笑容。可笑!
那并不是我,深渊中的败狗是我才对。应该交换位置。
真正的朗提·派帕斯露出讥讽的笑容。
“我不知您是谁,您为我勾画出的这幅美景,实在太过可悲了。”
时光倏忽倒流,他们还没到山顶,朗提·派帕斯还是牵在女魔术师手中的人偶。女魔术师已尽其所能去保护他的神智,可是魔境主人技高一筹。
魔境的主人用爱德华·唐纳的声音和他交谈。
派帕斯先生,此处为您展现的美景将会成真。
朗提爆发出一声狂笑。
“我本以为你对我的称呼是‘愚蠢的人类’‘无异能的低血统’,诸如此类。没想到是‘派帕斯先生’,是‘先生’!”
此处无意虚张声势。
“那么……”他垂眉低语。
此处有两大宝藏。
其一,是为神秘的具现,悲愿之传承。
其一,是为驱使之化身,渴求的权杖。
“为什么是我?”
此处认为,宝藏主人应心怀愤懑。
人偶的四肢在颤抖。脑浆就像要蒸发了一样大笑着。
“你选错了,我心里没有什么愤懑。这是理所当然的。”
连这种自觉也没有的话,连爱她的资格也没有。
……
……
……
爱德华把这辈子能见过的所有种类的蛇都见了一遍。他们到了山顶。眼前的幻象终于消失了。
德希德蕾塔说:“辛苦了。”
“您不是说不用献祭我们吗,大姐。”
“不用是不用,”女魔术师用莹绿眼睛瞟他一眼,爱德华感觉自己好多了,“但我没说,替身也不用。”
“啊?”
“准确地说,你们连替身都算不上。这里的结界对魔术师伤害更大,越了解神秘,越会为其所伤。对你们只会部署一些幻术,对于魔术师可就不是这点小打小闹了。”
“这是什么思路,不该一视同仁吗?”
“不为凡人所了解,才能称为神秘。如果对凡人也使用相同的强度,那么对于一些结界魔术而言,反而达不到应有的效果。很多结界对凡人的作用只有‘使之避开’而已,对魔术师却埋伏了许多杀着。”
“原来如此。不过结界不是应该鉴别出和我们在一起的大姐吗?”
索拉·德希德蕾塔仿佛没注意到这个套近乎的称呼。
“正因为这样,到现在为止我只有使用魔眼和礼装。”
“礼……礼什么?”
她叹口气,“魔术的装备。礼装是一个古老名词。大概只有我记得了。”
爱德华发出一声愚蠢的崇拜声。
“这里边有什么啊?”
德希德蕾塔一边控制着朗提,后者全身被覆盖在光膜中,朦朦胧胧地变成了人偶,一边回答说:“我需要研究的东西。不过,对你们来说也有世俗的财宝。”
“我的会计能复原了吗?”
“还不行,”她皱着眉,“他的状态还不稳定。很奇怪,结界主要攻击的对象应该是你。”
“啊?”
大吃一惊的爱德华·唐纳,其开朗面容变得比平时愚蠢百倍。
索拉心想,结界的影响哪怕被她施术削弱了,也在细节方面十分可怕。直接影响心性的魔术,在幻术中也是较为高级的种类。更可贵的是,这些幻术是由结界,而非魔术师施术的。
“结界会主要攻击打开结界的人。对我来说也利于重点施术保护你们。”
“喂!!”
无论怎样,爱德华此时的态度未免开朗过了头。女魔术师心知进程要加快了。
“唐纳先生,请你紧守心智。不要放纵自己变蠢。”
“啊?……唔。”
“我不愿向你解释名词。这里连接了影界,你现在的作态有一半是结界的影响。”
——还有一半是你本来就蠢。
“如果神智再放松,你的心就会‘啪’地拽进这里。”
爱德华揉揉脸,用力歪眉斜嘴,脸色一肃,低沉地说:“我知道了。”
……
……
……
滴答的水滴声融进朗提·派帕斯的心里。往日他虽自私却坚定的心,被水滴砸出裂缝。
——你想要什么?
——此处只要应答。
他的心随着水花而震颤。他转眼望向爱德华·唐纳的脸,唐纳满脸冷汗,苍白,却依旧带着开朗的神情,他的爱人所喜欢的那种神情。
我憎恨他。
绝非出自嫉妒和不甘,而是出自困惑。
自然的爱情存在于他们之间,那么我的爱就是不自然。
我的爱是渴求,没有渴求之人理所当然地获胜,我不懂女人心,但我的爱绝非虚伪。我也亦非心胸狭隘之人,但为什么会是他?谁都可以,为什么是此人?
人偶的眼珠中,摇动起虚伪的火焰。
他的自问就是虚伪。
魔境回应了他的愿望。
……
……
……
遥远的铃声从魔境中传来。爱德华冷的浑身发颤,他低声问询魔术师。
魔术师紧皱眉头,朗提·派帕斯已经恢复正常,魔术师解开咒术。
巨大马车自天空中踏云而来。“您到底要研究什么东西?”
德希德蕾塔不发一语。四匹巨马踏开朦胧雾气,凭空停在他们头顶。马车的门打开。
既是邀请,又是挑战。
派帕斯冷着脸第一个登上马车,魔术师和佣兵随在后面。
出乎意料,马车里陈设颇为华丽,空间宽敞,只有巨马死气沉沉,车内气氛截然相反。
窗外电闪雷鸣。
每道闪电就像打在两个凡人的心尖上,女魔术师捏住了袖角。
“你们小心些,这里无法施术。”
“哈哈哈,反正我们只是凡人,小不小心也没有什么用吧。”
德希德蕾塔用奇怪眼神瞟了一眼佣兵。派帕斯的脸色恢复正常。
“我应该说佩服你,还是感到无奈呢。”
“索拉大姐,你都会些什么法术啊?”
佣兵朝后坐了坐,飞翔马车十分平稳。他盘起腿。
朗提·派帕斯和女魔术师坐一边。
“……既然利用了你们,那么告诉你们一些也是应该的,不过,我不会解释问题。”
女魔术师缓缓地讲述起了自己的魔术。
“在我们的世界,已经没有魔术了。”
“本来就该是这样嘛。”
“魔术的起源是神秘,所谓神秘,也就是未知。魔术是深渊的睿智,是唯有罩在无知之幕后才能使役的技术。不,是奇迹。
“但是有一天,奇迹突然不见了。
“在很久以前,我不愿称之为所谓的末法时代,所有的魔术师有一天突然发现,神秘不复存在,大气中的气息消失,生命力不再转换为魔力,对神秘的祈祷也无效。魔术原本就是人类窃自神明的技术。不,或许应该说魔法才是,至于魔法跟魔术,这个时候向你们解释,也没有什么用了。”
德希德蕾塔并不是一个善心到向普通人解释魔术的人,这时她惊觉自己也发生了变化。
她挽起袖子,向普通人出示了刻在她手腕上的一圈花纹。
“没过多久,通过自身的玛纳引动大气中以太来施展的魔术全都无法使用,魔术师自身的生命力有限,魔术不断消耗玛纳,也就是他们的生命。这是魔术刻印,是魔术师的证明,原本这个东西会帮助魔术师施展魔术,后来成了魔术师身上的癌,不断吸收魔术师的生命,但刻印本身已经没用了。”
她冷笑道:“千代、万代的魔术师名家,曾把魔术刻印当做他们岁月的结晶,传说的延续,这些最后的血统拜托刻印师无论如何也要剥除掉它。刻印在手臂上的,斩去手臂,在大腿上的,锯掉大腿,有人甚至宁愿剥皮也要存活。魔术师呀,去掉追求神秘、追逐根源的面具之后,什么也不是。”
原本,索拉·德希德蕾塔并不是一个若无其事地向普通人出示魔术刻印的魔术师。
但将一切都推给魔境的影响,也不是她的本心。
两个普通人沉默不语,女魔术师的几句话距离他们太过遥远。
“还有一些人,想要弄清楚神秘为何消失不见。现在魔术师能够使役的神秘只能局限于他们自身,是由人智所禁锢的神秘。或者说,超出‘人’自身生命力的魔力之源,已经无法使用了。还不懂的话,你们不是常看传奇小说吗?所谓“断去魔网”就是这么回事了。”
两个普通人中,较不会察言观色的那个举手提问。
“索拉老师,我们看的传奇小说里,都会有大长老或者主角自己去构建魔网啊。”
女魔术师叹了一口气。
“没错,我现在要做的,差不多就是这种事情。”
举手提问的人,发出又一声崇拜的惊叹。
“这种事情没有小说里那么容易,首先就是魔术基盘的问题……和你们讲这个,我是寂寞太久了。”
但女魔术师还是讲了几句。
“有很多种理论,必须逐一去尝试。我找你们去的这个地方,就是试验地点之一。高深的你们也听不懂,我说的名词你们都不要问。现在要尝试的理论,就是根源之涡是否就如一个神代遗留下的火堆,而玛纳、以太都是由根源流出的火种。根源的火堆里并不是火,而是由知识、未知、以太、零之元素组成的块,这也只是猜想而已,观测过根源的魔法使已经没有了……由这个理论推算,找到几个尚存的灵脉,努力一番,或许能重燃根源。”
“这种思路我在小说里看过呢。不过实际上还是没听懂。”
“还有一种理论,根源之涡即真理之门。真理之门重新开启,那只有重启世界到没有真理的混沌时代。”
“这个听起来也好熟悉,好像都是魔王们的想法。”
女魔术师露出笑容,“所以你们应该庆幸魔术师已经没剩几个了。”
“也就是说,抱有这种想法的魔术师先生们不少吗?”
爱德华露出难应付的表情,“伤心啊,这种只有勇者英雄才会思考的事实让我得知了,普通人的快乐已经离我而去啦。”
谁也没有为他这句笑话发笑。
魔术师德希德蕾塔望向窗外,一望无际的雷云。马车在闪电中奔驰,但窗外并非混沌。云层挡不住马蹄践踏,风云被这小小马车所搅动。她视线向下,才能看清一道青黑色蜿蜒的山路自来处山峰凌厉下切,魔境如此广阔。
他们又回到了山脚。马车向下落去。
朗提·派帕斯也不知神智有没有清醒,他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们该下去啦。”佣兵轻快地说。他像猿猴一样矫健地跳出马车。魔术师望了一眼小派帕斯,后者看来已经恢复原样。
四匹马凭空消失了,马车却连动也不动。魔术师和小派帕斯走出马车,两个男人都默然无语。爱德华·唐纳一直以来的乐观态度也消失不见,
“果然吗?”
“您究竟知道些什么,索拉小姐。我希望您能告诉我。”
爱德华·唐纳严肃地说。
他们回到了小镇。展现在三人面前的,是一片被赤雪所覆盖的场景。
电闪雷鸣均已消散,白色月亮无言地照映在赤雪之上,雪地反射的光芒也映为赤色。
“很遗憾,唐纳先生,我也不清楚。”
屋檐窗角均为赤雪堆满。耳边响起嗡嗡的噪音,但回过神来,又好像是幻觉。
赤色小镇空无一人。
红色的雪。红色的雪是雪吗?
爱德华将五指插入雪地,丝丝冰凉。他指尖用力,掌中一个红色雪团。
“我们,不,您。您究竟要研究什么,我们需要怎么做?”
朗提·派帕斯一言不发,就像一片影子。金发映在雪光里好像暗红。
“即便我们是祭品,您也需要告诉我们何时献祭吧。”
女魔术师回答道:“我确实不清楚。甚至可能这里也不是幻境。”
“不是幻境?”
爱德华低低地说:“我不喜欢这种地方,尤其是漫无目的的感觉。”
女魔术师穿着一件紫色袍子,和赤色的地面相交,观感十分怪异。
“最坏的情况,动一动就会死。所以先别动。”
“我不是动了吗?”佣兵抓碎雪团。
“你的脚别动。你下马车之后动了吗?”
“没有。”
女魔术师戴着两个戒指,其中一个有蓝色龙纹,她抬起手,龙纹戒指射出一道光芒,把周围检视了一遍。
“这周围没什么问题。我还以为周围都是影界,踏一步就会死。看来是个解谜游戏。”
“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这里是不是幻境。”
“不是假的。”朗提·派帕斯说。
女魔术师没有惊奇,“还是先走走看吧。”她手上蓝色的光柱变成了光圈,看样子可以随着他们移动。
他们走遍了整个小镇。
海尔达的酒馆,提露莎的屋子,佣兵营地。房屋毫无缺损却有破败之感,仅仅是感觉。
完好的东西,第一眼看去却有缺损。仔细查找又不知缺损在哪。爱德华摸遍了酒馆的桌椅,触感很真实。但是他毫不怀疑,这些家具本该化为尘土。
——对了,就像是尘土组成的一般。
是本来有生命似的物件,化为尸块,魔境把这些尸块捏成小镇。
他们回到海尔达酒馆的屋檐下面,也不进门,也不坐在台阶上。爱德华·唐纳经常坐在台阶上。
女魔术师指了指酒馆的牌子。爱德华看着这块牌子,上面的单词是沉默酒馆,图案是一只被草塞住嘴的山羊头。这个标志派帕斯家可能用了快一百年。
佣兵慢慢地说:“我姐姐,曾经拿刀在这羊头上划过几道,不过我也记不清了。”
女魔术师望着他。
“这套家具,是新的。”
爱德华·唐纳说。
“酒馆里的家具,是新的。木头不一样。”
朗提·派帕斯简短地说:“提露莎的屋子外面没有花。”
赤雪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什么也没出现。但雪花从天空飘落。的确是红色的。
不知因何引起的静默。
“这种时候是怪物出现的好时机。”德希德蕾塔说。
但是怪物没有出现。尽管三人都感到气氛越来越奇特。不,不如说是目之所及,本就是非常怪异的场景,赤雪降下,本该更加怪异才对。
降下的赤雪,细微的噪声,洁白的月亮,空无一人的废弃小镇。
如果把这样的场景视作正常,那么刚才三人感到的气氛就被称作怪异。
女魔术师稍微挥舞了一下龙纹戒指,戒指上射出的光柱就像光剑一样砍下酒馆的牌子。
“你摸摸它。”
佣兵用指尖轻抚。
“是字。”他说。
女魔术师勾画了几个符文,空气中凝出一块小小的镜面。她掏出一点药粉,弹到镜面上燃起火星。爱德华蘸着火星,写出了酒馆牌子上的字母和笔画。
笔画很怪异,用小刀刻不出来,圆圈套圆圈,又像音符。
女魔术师神色不变。
单词是德维纳语“救我”。
“我姐姐没有在牌子上写过这东西。”
“我想原来也没有吧。”女魔术师说。
“不太确定,应该没有。”
“我注意过,”魔术师说,“很好,现在有第二个问题了。”
他们心知肚明。
“第二个问题”不是单词由谁所写,而是写在何处。
“这个时候,有具尸体就好办了。”
魔术师在开玩笑,另外两人也觉得好笑。这里空无一人,不管是有尸体,还是有怪兽,对他们能起到放松作用。
“救我”,写在酒馆招牌上,除非德希德蕾塔这样心怀鬼胎的人,谁也不会发现吧。与这个疑问相比,单词究竟是谁写的反而不重要了。
派帕斯走进酒馆,佣兵皱着眉头盯着他。
他也和佣兵一样,用指尖摸了摸几组桌椅。然后他走到墙边,顺着砖缝仔细地触摸。
佣兵的视线看向另一边,爱德华在观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索拉大姐,您的戒指不能用用吗?”
“贸然使用很危险,既然这上面有字,里面应该有什么东西。我建议还是用肉眼。”
朗提取下一幅挂画。
“这后面有尘土。”
佣兵严肃地注视着那片墙面,看起来没什么异常。朗提拿指尖擦了擦给另两人看。
“画后面的土和外面的一样厚。”
“新挂的?”
“可能也不是。”谨慎的人回答道。
后者仔细摸遍了画后面的墙壁,朗提的手惯执羽毛笔,与习惯破除陷阱的爱德华相比并不敏感,所以他叫佣兵也摸一遍。
佣兵先拿双手比出了几个区域。
“开关至少这么大。”
他拿出最大程度的谨慎,连敲墙也不敢,这是女魔术师警告的,他只能用视线和指尖来小心翼翼地触摸。朗提则去找其他可疑的地方。他拿指尖刮了刮,低声说:“可能是这儿。”
女魔术师的绿眼睛变得极为明亮。她用魔眼检查了一下,画出一个微型的符文阵,随后一点。那块砖变透明了。
她说:“您看见了吗?”
“嗯,得亏我们如此谨慎。派帕斯,你来看看这个。”
佣兵的脸色平静,丝毫没有惊骇。
朗提脸色变得铁青。透过这个透明的小窗口望去,原来那里连着一条细线,细线的尽头拴着一个庞然大物,不知是怪物还是机关。只要细线被震断,机关恐怕就会启动。
“我不明白,这里为什么不弄个魔法炸弹?”
“这里应该有魔术机关吧。不然这条线也太难弄断了些。”
女魔术师手腕上的花纹亮起一片,她的手指仿佛变得半透明。她的手伸进墙中,用小指勾断了细线。
其他两人感觉到“啪”的一声
呼地一张巨脸贴在墙上,透过小窗口,这张脸只能看到一只眼睛的瞳孔,是人的瞳孔。
魔术师手腕上又亮起一片花纹,她合上四指,奇怪地是,那只眼睛好像影响不到这只手。整个酒馆的内面墙都变透明了。
“嘿!”
门外的世界本该是赤雪纷飞,但酒馆之外并没有世界。酒馆大门变成了无尽虚空中的一个窗口。佣兵扭头看向酒馆大门,门外赤雪纷飞,四周全是黑暗,面前是一条隧道和一张巨大的惨白人脸。人脸的眼珠充满血丝,巨口利齿,扭曲狰狞。
这张人脸,是他姐姐海尔达的脸。
佣兵扭过头去问朗提:“您看到的是谁的脸?”
朗提回答:“是提露莎。”
“没头发。”佣兵说。
“口水横流。”他的同伴说。
女魔术师简单地说:“人面犬。它不是幻术。这只怪物现在看不到我们。”
“我们还能出去吗?”
“只要从大门退出就可以,但恐怕有其他危险。”
“一个愚蠢的陷阱,”佣兵评论说,“我们不敲墙,它难道憋死不成。”
“敲墙大概只是一种手段,你们进到酒馆里四处摸的时候,这里就读出了你们两个笨蛋的想法,创造出来这种陷阱让你们踩。如果你们是想用酒杯摆字来解谜,恐怕就是另外的陷阱。”
“哈!还挺聪明。”
“现在其他三面墙外是虚数影界,我们只能从这里走。我也不建议出去,别的地方可能更未知,更危险。”
“我同意。”
朗提没说话。
女魔术师瞪着那张巨脸思索。爱德华问:“您看到的是谁的脸?”
巨脸伸出舌头舔遍了透明墙。佣兵发现它的脖子特别长,身体其实还缩在隧道深处一动不动。
“我看见我的老师。”女魔术师回答。
她低声吟诵了几个单字,一把由蓝色空气凝成的小刀凭空出现在她手上,魔术师掷出小刀。
小刀穿过透明墙壁,击中巨脸的眼球。
这张巨脸看似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狂吼,疯狂地撞击透明墙壁,但它似乎都不知攻击来自何方。它剩下的一只眼珠疯狂转动,从中分裂出第二个瞳孔。
佣兵看着这张脸。
姐姐海尔达在发狂时,是不是也是这张脸?
女魔术师说:“接下来我可能没法再用什么魔术了。它们对我做了标记。”
她又凝结出一把小刀,再度射中那只重瞳眼。
鲜血从巨脸的鼻孔中流出来,它忽然变冷静了,缓缓地向后缩。
——但已经晚了。第三把小刀被魔术师所指挥,削断了它的脖颈。
巨脸展现出一个惊愕的表情,它五官挤在一起,脸皮内陷,最终爆散。透明墙内侧一阵血雨。
地上有半截脖子不断抽动。
“我们走吧,它还没死。”
索拉一只手牵住一个,三人身形虚化,踏入墙壁。爱德华闻见一阵恶臭,索拉向前踏步,他们就好像跨过了很长距离。堵住隧道的庞然大物转眼间就不见了,面前有一块光亮。
“既然我自己已经施术,就不怕再用用别的戏法。”女魔术师说,“出了这里大概就很难再用了吧。”
他们跨进出口。女魔术师放开手。
还没等朗提观察环境,他就听到身边的声音发问了。
“您一刀就能削断那家伙的脖子,为啥还要戳它的眼睛?”
当然是为了测试魔法管不管用……
“我老师的脸,看上去就想戳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