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尔达就像还在装病似的,双手相握躺在床上。床边的烛火闪动,整个小房间笼罩在温暖的昏黄色光晕中。
她的发辫散开了,看起来更加清雅……和虚弱。
她轻唤坐在床边的红色人影。
“提露莎?”
“嗯,姐姐。”
姐姐的双手微微握紧。
“再有一个月,就要过圣灵节啦。你准备向下凡的圣灵许什么愿?”
“我……”
“愿望,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呢。许了愿的人,愿望得到实现,不许愿的人,愿望便没有人来实现。这么一想,圣灵与神主,也许都是些冷酷的神明也说不定。”
“姐姐……”
并非如此。
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你要相信朗提那孩子,因为我也看见了,爱德华确实是死了。”
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他是不是死了,我在一年之前就不再去想了。现在又想起来,倒也没有什么办法。爱德华呀,我总是拿他没办法。”
海尔达在爱德华·唐纳失踪一个月后,就生病了。
“愿望是什么呢?就是人们想呀想,想呀想,有的时候能实现,有的时候实现不了的东西。实现不了的愿望,又有什么稀奇呢?我能做到的,只有不断去想而已。”
她是脑部发病,一开始只是浑身无力,很快就没法走路了。摩曼先生请来医生,医生告诉他们,病人的生命,有一年和十年的区别。
“如果只是不断地想的话,愿望也许没法成真。还要去做才行,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
海尔达选择了十年。
“爱德华要是看到家里没有我,那该多伤心呀。”
她带着无限的温柔说。
这温柔是她仅有的东西。海尔达必须定期服用医疗药水。
她无法看到爱德华的尸体,因为那时她无法下床。
提露莎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听着姐姐不断说话。
“提露莎,在神主那里排队等候的愿望,应该既有无关紧要的愿望,也有关乎人生的重大愿望,既有给一个人带来欢乐的愿望,也有给很多人带来欢乐的愿望。你说神主会选择哪一个实现呢?”
“他一定会实现姐姐的愿望的。”
“你在说什么,我又没有许愿。”
提露莎的肩膀颤抖了起来,她急忙背过身去。
“我呀,现在已经忘记了很多事,看来医生的药很管用,我还能再活几年。”
“姐姐……”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我知道,只是我的任性而已,为了那孩子什么的。我只是想留在这里而已。怎么啦,不行吗?”
病人的任性有些不合时宜。但对提露莎来说,实在是太亲切不过了。
海尔达的语气又温柔起来。
“不过呢,虽然我只是想留在这里。提露莎,你可不一定要跟我留在这里。”
“我要照顾姐姐。”
“你呀,我不用你照顾。我一个人就行啦。”
“你一个人怎么能行呢?你——”
窗外下起了雪。
“我生病了?”
提露莎沉默着。
“哪有那么严重呀。”海尔达用温柔的目光扫过小卧室。
这些陪伴她的家具好像减轻了她的病痛。
“只是……偶尔记不起来一些事而已,如果这样就能治好病,那简直再值当不过了。而且,我没法记住的事情,肯定是不那么重要的事情。如果是感动我、让我留下美好回忆的事情,我是肯定不会忘掉的。比如说,我一定还能记起,提露莎你呀,现在就陪在我身边。”
“……我以后也要在你身边。”
“傻孩子,你在说什么?”海尔达说,“你不是,常常把我叫做孩子吗?你们都是这样。那孩子走了以后,你们都比我更像孩子。我是一个病人,他……是一个死人。常常只有病人陪在死者身边,你这样的好精灵,应该去到更有活力的地方。”
“我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海尔达更加温柔了。
“怎么会呢?那你还可以回来。”
“那你还要叫我离开你!”
“这大概是圣灵节前最后一场雪啦,”海尔达说,“看今年的天气,要是能像往常那样,圣灵节的时候能下点雪就好了。”
“……”
“小朗提呢?他变成什么样啦?”
“……他昨天来看过你了。”
“是吗?我都已经忘记了。奇怪,应该还没到昨天的事都会忘掉的地步啊。”
“朗提来看你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咯。”
“怎么会,看来呀,我只能记住漂亮的小女孩,记不住那些年龄已经大了的男孩。要么,就是漂亮的小男孩。我倒还能记起朗提小时候长得什么样子……”
“……他想让你去巴普洛达尔。”
“我不去。”
“昨天你也是这么说。”
“那,昨天他怎么说的?”
“他说,拐也要把姐姐拐去。”
海尔达轻轻叹口气。
“这个孩子呀,总是在这种时候不会善解人意。”
提露莎递给她装药水的杯子,海尔达握在手中。
她把自掌心传来的温暖,和呼吸中的寒冷互相比较。
“这是我能做到的,唯一的一件小事了。”
掌心中的温暖气息逐渐往上传到呼吸间,或者往内传到心里。
“所以,我才不愿意拖累你。这应该也是任性吧。我既是一个……什么也做不到的姐姐,也是个什么也做不到的女人。丈夫也好,弟弟也好,我没有为他们做过任何事。所以这次,只有这次,我想留在这里。他们都已经死了嘛,我知道,我知道这只是自作多情,也许只是给你,给摩曼先生,给朗提找麻烦。这里,既有我丈夫的回忆,也有我弟弟的回忆,别的地方没有了,在别的地方生活,我没法生活下去。在这里留下,也许在神主那里,还能认为我是想留住他们,我是在等待他们,当然了我知道,我知道这些都只不过是我在自顾自而已,所以……所以……”
她望着提露莎。
“所以,如果你们真的感到麻烦的话,我也会克服这种自作多情,我会到尽量让你们感到方便的地方去,不让你们麻烦。我也知道……我说了不用管我,你们没人会不管我,只会感到麻烦。所以……所以我这么说,只是预备在你们决定需要离开,或者需要做别的什么事情的时候,能够想起我说的,不给你们的想法带来障碍。也许我说的根本没用吧。我就是这么注重这种地方的女人……也许就是因为注重这种地方才没用。”
吞吞吐吐的,小心翼翼的话语。
“……错了。”
“提露莎?”
“我在说您错了。”
“也许就是这样……”
“不!我在说,您发出这种哀求是错的。您这种想法就是错的。正好相反,并不是你麻烦我或者朗提,而是你想要做什么,我和朗提给你做到才对。”
病人发出感动似的叹息声。
“您这种态度,好像您面对的不是亲人,而是别的人一样。”
“对不起……提露莎。”
“你这种自顾自有什么不对?姐姐,无论什么事,你都应该顺你的心意去做。而不是……而不是向我说这些失败啊,没用啊——”
“提露莎……”
“因为您在说这些,让我想着……让我想着,我不也是一个……我不也是没用的女人吗?我和您有什么不同呢?两个没用女人互相说这种话,我都要笑起来了。”
提露莎哭了。
姐姐连忙安慰她。抚摸她的头发,提露莎钻进病人怀里。
“我也什么事情都没有为他做过啊!什么也不顾,丢下别人的男人最可恶了!只会留下别人伤心,这样有什么可为他祈祷的!越想幸福的事情,就越伤心,不想那些他的事情,又怕把他忘掉。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姐姐……”
海尔达搂紧她,下颌贴住火红的长发。
“提露莎,都是他的错,不要再伤心啦。”
精灵在怀中抽泣。
“只会痛苦,只会带来痛苦,这种回忆有什么好呢?”海尔达喃喃地说,“要向前看,你要向前看……让姐姐的心留在这里就好了。一个人的死,有一个人去为他伤心就足够了,死者留下的灾祸落到一个人的头上就足够了。我弟弟又有什么能力让两个女人,让这么多人为他伤心呢?所以,只有我就足够了。提露莎,你是他的情人,你忘掉他,那他未免也太可怜了。所以你只要记住他就好,记住他,怀念他,但不要再伤心,不要再被那灵魂箍住。被那灵魂箍住的,只要有他姐姐一个就行了。”
海尔达握住提露莎的手。
提露莎拼命摇头,海尔达把那只手握得更紧。她轻轻吻着那火红头发,提露莎终于慢慢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