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肆虐之下,雁门关上不过是有些混乱,毕竟没怎么伤人,而关下就不一样了。
就算没有春汛决堤的威力,可这么大水流冲下来人力怎么可能站得住,连攻城的云梯、撞城车之类的攻城器械也全碎得七零八落,加上雁门关处于高地,关前一条大道都是上坡,而北狄大营更是在最低处,洪水撞击雁门关墙后倒卷而回,沿途一切可以移动的物体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传令:骑兵出击,顺着大水退去的路线追杀北狄残军!”慕容筝道。
“是!”风传鸣也是一脸兴奋,当即命人去传令。
守城用不上骑兵,召集起来需要时间,可关外的水势平息也需要时间,绰绰有余。
“活捉林涉,赏千金,斩首级者,赏五百金。”楚画梁悠闲地接了一句。
所有人都是楞了一下。
“王妃,军饷没有这笔支出。”沐千华抖了抖身上的水,黑着脸道。
谁不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这么大一笔钱从哪里来?
“本妃私人出赏钱。”楚画梁瞥了他一眼,一声嗤笑,摆明了“我有钱,我了不起,你咬我啊”的嘲讽。
沐千华气结。
幽泉山庄了不起啊?
好吧……是了不起。
虽然说士农工商,商人毫无地位,那也要看是什么商人,像是温雪浪那样的,官员勋贵可以背后看不起,但当面谁也不敢不给面子。别说是钱,不管再不起眼的东西,只要数量多到一个程度,都会变得非常可怕的。
“说起来,这么大的水是从哪儿来的?”雷武摸着头,还是一脸的震惊没缓过来。
“烧出来的。”楚画梁一挑眉。
“用火……烧出水?”雷武惊悚道,“王妃是妖怪……不不不,是神仙吧!”
“噗——”楚画梁忍不住笑弯了腰。
“是雪。”风传鸣忽然道。
“雪?”旁边的人,包括聚拢来的将领都没明白。
风传鸣伸手指了指山峰。
因为水势冲击,山腰处的大火已经熄灭了大半,只剩下零零星星一点,看起来也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被扑灭,可借着火光,依然可以发现,曾经白雪皑皑的山峰,如今斑驳了大片,露出下面灰白色的岩层。
“王妃在半山腰放了一把大火,加上东风将火势往山顶吹,这样的温度下,雪峰上的雪怎么能不融化?”风传鸣笑道,“而且山间的瀑布本就是由融雪构成的,等于直接圈定了大水经过的路线。一下子暴增的水势自然直接冲过来了。”
“果然兵不血刃。”慕容筝满意地点点头。
“王妃高明。”沐千华咬牙切齿道。
“好说。”楚画梁笑眯眯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很诚恳地道,“不过,殿下要不要先回去换身衣裳?这大半夜的还是有些凉,若是着凉了可不好。”
“无妨。”沐千华皮笑肉不笑地道,“众将皆是如此,哪有那么多事,又不是女人。”
“五殿下果然英雄气概!”楚画梁赞道。
沐千华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心里有些发毛,借口查看敌情,直接走到了远离的一处女墙边上去。
“轰隆~”紧闭的关门缓缓打开,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用了出去,踩着洪水过后泥泞的道路,向着北狄军营的方向飞驰而去。
“你真觉得他有英雄气概?”慕容筝拉着楚画梁窃窃私语。
“当然了。”楚画梁一挑眉,凑过去跟他嘀嘀咕咕,还伸手指指点点,“你看我们殿下那造型,多么的遗世独立!多么的鹤立鸡群啊!简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来雕饰!尤其你看他头发上!”
“发簪怎么了?”慕容筝一愣。
“那是发簪吗?”楚画梁斜睨他,“怪不得你看不出来英雄气概!”
慕容筝揉了揉眼睛,有些迟疑。
那灰色的发簪,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
虽然他们自认为说的是悄悄话,可其实声音并不算轻,至少旁边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也忍不住都好奇地往沐千华头上张望。
沐千华被这些视线盯得浑身难受,忽的感觉到头皮上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下意识地伸手一抓——
“咳咳咳……”各种干咳声四起。
沐千华一张俊俏的脸下青筋扭曲,几乎维持不住形象想要破口大骂了。
手里抓着一条灰扑扑的东西,一动一动的,两条触须还在扭动,赫然是一只——虾!
山里水源丰富,那些溪流水潭里自然是少不了鱼虾的,可水量的暴涨使得那些鱼虾一起被冲了出来,若是现在出城,多半还能捡几条没被骑兵踩扁的鱼。而城上的别人倒也罢了,沐千华身上的水含着唐墨的内力,一只小小的虾,没被压扁就是幸运,头上的尖刺刚好插进了沐千华的发髻,虽然半死不活了,但好歹还能抽两下。
“哈哈哈哈……”别人好歹要维护着五皇子的面子,但楚画梁却没有这个顾忌,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横竖她和沐千华之间压着楚绘一条性命,是个解不开的死结,多嘲讽一下沐千华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少说几句也不会一笑泯恩仇,还不如自己过得痛快。
北疆军一众将领脸上神色各异,要是再看不出五皇子和豫王妃有仇,那简直是瞎子了。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众将对这位皇子监军的到来虽然不喜欢,但也没太大意见,毕竟沐千华还是很虚心好学的,也没仗着身份在军中指手画脚,提出自己的意见却没有强制执行,所以雷威重伤也不好怪他。毕竟是雷威自己同意的计划,别人也没强烈反对。
若是楚画梁一开始就表示出对沐千华的敌意,或许还有人觉得王妃终究是女子,不识大体,不会顾全大局。可是楚画梁来的时间太好了,正逢沐千华兵败,雷威濒死,她救人、抓死士,一下就以雷霆手段征服了这群悍将的心,而慕容筝不仅运筹帷幄更胜沐千华,而且是战神之子,在北疆军心里天然就有偏向。
加上今晚这一场大胜,于是,就造成了现在的结果——北疆军将士对沐千华未必有恶感,可既然他和豫王夫妇站在对立面,那不好意思了……
公事上倒没人敢无故给皇子找不自在,可私下嘛,那是必须站在王妃这边的啊!
“五皇子真是军中楷模,不过本妃一介小女子,纤纤体弱,这会儿可要回去休息了。”楚画梁笑道。
“既然如此,本王也回去了。”慕容筝道。
“元帅和王妃慢走。”风传鸣道。
剩下的收尾工作副帅完全可以代劳,其实沐千华也不必留下的,只是他自己把话说出了口,又被楚画梁一挤兑,倒是不好改口说要走。
“恭送元帅,恭送王妃。”众将喊道。
可见这一战,确实让慕容筝和楚画梁在北疆军中树立起了不低的威信。
慕容筝牵了楚画梁的手,笑吟吟地回礼,往城下走。
楚画梁看看自己被紧紧抓住的手,有些无奈,只能招了招空着的左手,示意唐墨过来。
“总要习惯的。”慕容筝笑得满足,也没说习惯些什么。
楚画梁叹了口气,露出一脸的嫌弃:“刚刚应该让阿墨给你也洗洗的,臭死了!”
“有吗?”慕容筝抬起右手闻了闻,猛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楚画梁身上抹了一把。
“……”楚画梁默默地看了一眼自己衣襟上多出来的一块血迹,一言不发地摸出一把手术刀。
“你要干嘛?”慕容筝惊悚。
“给我的衣服报仇。”楚画梁展颜一笑,手术刀毫不犹豫地扎过去。
“谋杀亲夫啦!”慕容筝惊叫。
刀尖稳稳地停在他抓着自己的左手背上,肌肤几乎能感觉到刀锋森冷的寒意。
“真不放?”楚画梁纳闷。
“不放!”慕容筝回答得毫不犹豫,“死都不放!”
“扎下去也不会死的!”楚画梁一怒,刀锋一横,用刀面直接拍下去。
“啪!”手背上顿时泛起一道红痕。
慕容筝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看着她。
楚画梁无奈,收起了手术刀,晃了晃拉在一起的手,无奈道:“下次换一边,拉左手。”
“为什么?”慕容筝一愣,但还是如她所愿,两人交换了位置。
“我不习惯有人在我右边,也不习惯右手被控制。”楚画梁怅然道。
慕容筝怔了怔,想起前日在王府门口等着的时候,楚画梁确实是站在谢玉棠右手边的。虽然不明白原因,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嗯。”楚画梁应了一声,又沉默下来。
“下次,有什么不喜欢的,不乐意的,你可以直接对我说。”慕容筝道。
“……好。”楚画梁又看看他,隔了一会儿才应道。
回到豫王府,已经是后半夜,不过金盏还是带着几个仆妇烧够了洗澡水。
两人在主院分手,这一场战斗,实在太耗精力,就算是慕容筝,也没什么力气再风花雪月,两人迅速沐浴更衣,就扑向了温暖舒适的床榻。
一夜无话。
第二天,楚画梁一觉睡到了接近中午才起来,却被告知,慕容筝去了五皇子的府邸。
“干嘛?无论是王位品级还是军职,都该是五皇子来见王爷吧?”楚画梁不满。
不说元帅肯定高于监军,慕容筝是亲王,沐千华就算是皇帝的儿子,可连个王位都没封呢。
“小姐,五皇子——病了。”金盏慢条斯理地道。
“病了?”楚画梁喝粥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放下了碗,一脸兴味盎然,“什么病?会不会死?”
金盏不禁抽了抽嘴角。
小姐您是不是也太幸灾乐祸了啊,哪有这么问的。
“死是死不了。”摇光笑眯眯地走进来,又抱怨道,“昨天晚上这么好玩,王妃居然不带我!下次一定要带上我啊,让玉衡看家吧!”
“好啊,你准备一下,一会儿就出去。”楚画梁爽快道。
“去哪儿?”摇光一愣。
“当然是去探病啊!”楚画梁优雅地擦嘴,“何况,本妃怎么说也是陛下封的军医,五皇子在战场上都累病了,怎么能不去看看呢?是吧?”
“王妃英明。”摇光叹服。
金盏哭笑不得,只想说五皇子就算真有病,那也是被自家小姐给气出来的吧!
不过,楚画梁倒是挺有兴趣的,换了一身宝蓝色的罗裙,带上摇光和影子似的唐墨就出门了,路上顺便还买了一盒桂花糕。
“这是?”摇光不解。
自带糕点上门好像不太妥当?怎么也该回来的时候再买吧。
“探病礼物。”楚画梁道。
“可……五皇子好像不喜欢桂花糕吧?”摇光迟疑道。
一个大男人,怎么想也不可能喜欢这种甜腻腻的糕点的。
“可本妃喜欢呀!”楚画梁一脸的理所当然。
摇光眨眨眼,表示不明白。
“你看,本妃都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送出去了,这还不算心意吗?”楚画梁敦敦教诲。
“好像是。”摇光糊里糊涂地点点头,好像挺有道理?
楚画梁笑笑,一路哼着歌,来到沐千华住的地方。
虽说只是个监军,但沐千华有皇子身份,所以风传鸣还是给他安排了一处很不错的宅院,当然,和王府是不能比了。
“豫王妃?”守门的侍卫是沐千华从京里带出来的,当然认得她,接过了探病的礼物,面容都扭曲了一下才道,“王妃里面请,王爷正在和殿下说话。”
“知道了。”楚画梁点点头,跟着一个小厮走进去。
谁让五皇子自称要与将士同甘共苦,战事一起就住进了军营,这府邸都没住过几日,侍女这种东西肯定是没有的,要有,也就是厨下烧火的大娘吧。
进入内室,一阵隐约的药味就飘了过来。
楚画梁动了动鼻子,很快分辨出几味主药,不禁摇了摇头。
伤寒。
“楚楚来了?”慕容筝看到她就迎上来,这次抓的是左手。
“来看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五殿下。”楚画梁啧啧两声,摇头叹息。
这不是早让你回去换衣服的么,偏要一身湿透在城头吹夜风,真以为自己学过几年武功,就当自己的身体素质能和那些千锤百炼的将士相提并论了?
“楚楚才不老。”慕容筝不高兴地反驳。
“不要计较这么多嘛。”楚画梁笑着捏捏他的手,凑到了床前,故作惊讶道:“殿下这没事吧?要不……让本妃把把脉?”
沐千华躺在床上,额头覆着的冷毛巾已经被皮肤的温度煮热了,整个人更是难受得像是五脏六腑都在灼烧,偏偏一滴汗都流不出来。
然而,一大清早的,慕容筝就来“探病”,坐在床沿东拉西扯的,从京城的旧事说到雁门关的战事,从幼时的理想谈到未来的抱负,从诗歌词赋探讨到经史兵法,一聊就是两个时辰。
沐千华碍于面子,不好赶人,何况眼前这位怎么说也是他的上司。然而,豫王殿下往那儿一坐,还说个不停,哪个小厮敢把人赶开或是硬挤进来?
这一早上的,别说冷敷了,他连杯水都没喝过好么!
“这么烫!”楚画梁稍稍碰了一下,随即大惊小怪道,“殿下,讳疾忌医是不行的,还是让本妃看看吧。”
“不麻烦王妃,大夫已经开了药。”沐千华嘶哑着嗓音,咬牙切齿。
你特么连脉都没把就把针拿出来,想干什么?
“真可惜。”楚画梁遗憾地放下手。
“既然王妃来找人了,本王就不陪殿下闲聊了,殿下好好养病。”慕容筝语重心长道,“千万不要讳疾忌医啊。”
“……”沐千华想用瓷枕砸到他脸上去。
你妹的闲聊!谁要你陪聊!你妹的讳疾忌医!让这女人来治的话才会治死人吧!
“殿下,不用送了。”慕容筝欢快地挥挥手,牵着楚画梁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