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侯嬴平北巡归来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嬴曦耳中,紧接而来的便是召他入见的令书。
嬴曦换去身上常袍,穿上一身正式的朝服,跟随使者入行台府面见秦侯。
入过三进,便是行台府的厅堂所在,嬴平便是在此会见群臣以及商讨政务。
嬴曦站在厅外,稍加整理仪容后,便迈步进入厅堂,对着面向他安坐的中年男子躬身施礼道:“典军中郎将嬴曦,参见君侯。”
中年人转过身,露出一张威严而不失亲和的面庞。他飞快地打量了一眼身前的青年人,抬手道:“坐。”
“谢君侯。”
嬴曦跪坐在嬴平对面,垂手低目。
嬴平放下手中竹简,笑问道:“雍城近来如何?”
“官佐齐心,庶民和睦,自蒙老将军在固原大破羌戎后,陇西诸族便再也未敢轻犯,雍城固若金汤。”
“那便好。”嬴平点头道:“雍城是我关中西陲重镇,也是我嬴族兴起之地,意义非凡,你在雍城的政绩孤很满意,栎阳乃雍州首府,希望你能在此大展宏图,莫要失了我嬴氏威名。”
“晚辈受教,定不负族长期望!”
嬴平的眼睛不禁眯了起来,带着些许笑意。这个年轻人机智过人,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孤已正式传令群僚,任你为行台右丞兼典军中郎将,将下军,军中尚有军佐之职空缺,既然你做了下军将,那便由你自行任命吧。”
“是,末将定不负君侯所托。”
嬴平点点头:“去吧。”
嬴曦缓缓起身,顿首道:“末将告退。”
说罢,便一步一步,缓缓退出厅堂。
出了行台府门,嬴曦未加耽搁,直接上马出城,向城南下军驻扎地奔去。
当初天子还都洛阳后,下诏拜车骑将军嬴平为关西行台、加金紫光禄大夫、领雍州牧,封秦侯。依照大周律令,他的这个侯爵是虚封,只食采邑,不开封国,不置百官和军队。所以嬴平部下的官员大多是以行台府属臣和雍州属官的身份执行政务。
但念及嬴平护驾勤王有功,故而天子给了他另一个诸侯特属的权利:置军队。
依周制,天子六军,诸侯三军。天子给了嬴平置军队的特权,所以他在栎阳按照制度设置了三个军队,即上军、中军和下军。这其中又以中军最为重要,上军其次,下军最后。
如今的中军将正是关内侯独孤兆,上军将则是在固原之战大破羌戎的蒙皋,唯有下军将一直处于空缺状态。秦侯把下军的归属权交予嬴曦,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纵使他心如静水,此时却也被这块巨石翻起了重重浪花。
下军驻地在栎阳城南,渭水之北。编制共计三千人,与中上两军一样,士兵皆是从关中诸郡抽调来的精锐之士。
军营背靠渭水,占据一片形胜高岗。营门前守备森严,将士轮更巡逻,日夜不息。
下军左尉韦天光此时正亲自带着一队士兵在营前站岗,准备迎接下军将的到来。
韦天光的手搭剑柄,面无表情。但他身后的士兵们都知道,左尉今天心情非常不好。
秦侯三军之中,唯有下军自设立以来便没有任命统帅,军中以他和右尉贺拔胜为首。但贺拔胜乃是出身卒伍,与出身樊川韦氏的他站在一起,显然是要略低一头。
韦天光向来自视甚高,又与秦侯子嬴壮相交甚笃,故而自认为下军将一职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今日秦侯忽然派人来传话,命下军诸将士准备迎接下军将的到来,这如何不令他愤懑?
正强压胸中不平之气的韦天光远远便看见一人骑马驰来,心中已然猜到这应当便是秦侯任命的下军将。但他面无表情,只是给身后属下们使了个眼色。
尽管他无法违抗秦侯的命令,但也绝对不会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咽下这口气,他打定主意,定要给这个空降过来的顶头上司一个下马威,好让他知道,今后这下军做主的,仍然得是他韦天光。
嬴曦驭马行至营门前三丈之外,韦天光忽然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声音如闷雷般炸开,惊得他身后的士兵都是一个激灵。嬴曦勒马停下,打量了他一样,朗声道:“行台右丞、典军中郎将嬴曦,奉秦侯之命统帅下军,尔等速去命左右尉属来见。”
“怎么会是他?”
听到嬴曦自报家门,韦天光大吃一惊,原本盘算好的刁难话语一下子忘到了九霄云外。
嬴曦,近年来雍州军中的风云人物。就在去年,他率领两千骑兵迂回千里,突袭獯鬻可汗阿史那图勒的王帐,斩首万余级。此战过后,他得到了秦侯的赏识,年纪轻轻便成为一方太守。但也因此得罪了秦侯长子嬴壮。就在前不久,公子壮还曾和他抱怨过,说秦侯把嬴曦给调回了栎阳。令韦天光万万没想到的是,秦侯竟然会把下军交给嬴曦统领。
韦天光强压心神,心中迅速盘算一番,片刻后,只得挺直了身躯,对嬴曦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下军左尉韦天光,见过中郎将。”
嬴曦打量他一眼,点头道:“右尉贺拔胜何在?”
“贺拔校尉正在营中等候,请将军随我来。”
韦天光心下已经打定主意,先不和这个杀星起冲突,待寻着机会再使绊子也不迟。故而言语间一如军中对待上级的恭敬态度,只是不知有意无意,还是在新上级面前给始终被自己压上一头的贺拔胜上了份眼药。
嬴曦声色未动,只是命人传令各部到校场集结。
韦天光十分恭敬地将嬴曦接入帅帐,暗中对身后的一名亲卫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只见这名亲卫骑着一匹快马奔出营门,朝着北方行去。
下军编制共三千人,其中有一千人乃是将军直属,由下军将与下军佐统领;剩下的两千人分为左右二部,分别由左右校尉率领。
不到一炷香的时辰,下军三千人便全部集中在军营正中的校场内,听候新任将军指示。
嬴曦目光扫过全体肃立的将士,心下大体满意。这些自各郡选拔而来的将士显然都是经历过战争的洗礼和磨炼,周身充斥着浓烈的杀伐之气,与朝廷养着的那群羽林率截然不同。而他要的,正是这样一支虎狼之师。
下军左尉韦天光和右尉贺拔胜向前迈出一步,抱拳朗声道:“下军将士听候将军训示!”
嬴曦颔首,目光扫过一圈,在高鼻深目的贺拔胜身上停留了片刻。很快便转移开,面向诸位将士。
“吾名嬴曦,奉秦侯之命,统帅下军。”
听到这个名字,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尽管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望向前方的眼神皆各自带上了些许不同的意味。
洛阳南宫,含香殿。
几名小内侍挟着盥洗器皿悄然走进殿内,准备唤起至今仍在酣睡的天子。
自各地勤王大军驱逐胡人,还驾京师之后,天子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甚至已经很久没有坐朝听政,朝中大事皆交由太尉杨赐、司徒王琰与尚书左仆射崔缜商议行事。
至于天子本人,则缩在后宫,日日饮酒作乐。且不说朝中文武,就连他的皇子们也难以见他一面。
胡虏入侵就像是一条导火索,彻底引爆了大周积聚了四百年的陈弊。
朝廷大政皆为高门大姓所把控,王郑崔卢的子弟世代承袭父祖爵位,一出仕便可担任尚书郎、散骑常侍等清贵要职。寒门庶族出身的官员费尽一生心力,却也最多做个地方官员或是京都劣职,事繁权小,终究入不得权力中心。
在地方上,豪强士族自恃权力,时常低价强买百姓土地,每到灾年更是变本加厉。以至于“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失去了土地的百姓要么占山为寇,图一时存活;要么便只能卖身为奴,成为豪门大族的奴婢。
士族豪强拥有大量土地,又藏匿大量的奴隶,这些买来的土地与家奴不需要向朝廷交纳赋税。中央与地方的实力此消彼长,对州郡的控制力也大幅减弱。
当代天子甫上位时,尚还有一番雄心壮志。近二十年来,他改革吏治,提拔寒门士子入朝为官,并有意抬高关中大族的政治地位,以图借此与雄踞朝廷数百年的山东士族相抗衡。地方上又先后两次清点户籍,禁止藏匿人口,对占有大量土地的豪强士族提高税赋。
在他的一番手段下,朝廷内外的形势有所好转。谁料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灾,给了雄踞在北方草原的獯鬻一个极好的机会。天子这些年实行的改革仅限于吏治与民生,还未涉及到军队。大周至今沿用的仍然是三百年前大将军霍光所制定的兵制,时至今日,河北诸郡的兵府早已是无兵可用,这才有了诸胡大军滚滚南下,天子朝臣被迫出逃的闹剧。
还都洛阳以后,天子便不理朝政,纵情声色,仿佛这一场兵戈已经击垮了他的中兴壮志。
如今已近辰时,天子尚未起身。对于这不符周制的荒诞举动,内宫侍卫们早已是见怪不怪。
往日里天子也是卯时将尽时才会起身洗漱,今日虽说迟了些,但以前也曾有过,内侍们也没想太多,只是远远地站在外面,高声唤了几句。
空荡荡的大殿没有任何回应。
内侍们面面相觑,为首的一名太监对一位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应命,踏着小碎步走进大殿。
“咣当!”
片刻后,只闻一声铜器落地的清脆声响,众内侍连忙朝里望去,太监忽然皱着眉头,自顾自走了进去。
等候在外的内侍们又听见“扑通”一声,似乎是棉被一类的物事掉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公鸭嗓门声嘶力竭地喊道:“快来人!”
内侍们吃了一惊,纷纷跑进了大殿。
不一会儿,只闻含香殿内传出了一声声哭喊,整座南宫的上方似乎都萦绕着一股不详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