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嬴曦看着独孤霓裳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道:“你派人跟踪我?”
霓裳将短剑收回剑鞘,淡笑道:“可怜独孤如愿因为某个人差点被他爹打断腿,结果那人却与他的对头喝了好几个时辰的酒,还对近在咫尺的他视而不见,可怜啊……”
嬴曦眉头微皱,问道:“如愿怎么了?”
独孤霓裳面色忽然转冷,淡淡地说道:“没什么。”
嬴曦只觉得有些头痛,正要拿起兵书,独孤霓裳却抢先一步,拿走他案上的《司马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感到有些无奈的嬴曦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那么姑娘此来,究竟是有何事?”
霓裳微笑,将书放回案上,说道:“还是那个问题,我独孤家若是助你成为关中之主,你当如何报答?”
嬴曦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还是那个回答,许……”
话未说完,便只见独孤霓裳微微扬起素手,嬴曦只得识趣地闭嘴。过了片刻,却又无奈地说道:“霓裳姑娘,请你高抬贵手,放了在下吧,秦侯有子,百年后自然由嬴壮嗣位。嬴曦出身偏支,能有如今地位已经是天之所佑,怎敢再作妄想?”
独孤霓裳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以嬴壮的为人,若是让他做了关中之主,你以为自己还有活路?”
“那又如何,听天由命……”
“嬴曦!”独孤霓裳拍案而起,打断了他的话:“你瞒不过我的。”
面对眼前这个聪慧的女子,嬴曦一时只觉头痛。半晌,他直视着霓裳的眼睛,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严肃。思量许久后,他说道:“曦虽少年困顿,但仍怀青云之志,大丈夫者,生前当录尚书事,死后应谥宣成侯。”
霓裳忽然笑了,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
“我独孤霓裳看上的男子,果然不会是那种甘心庸庸碌碌度过一生的人。”
嬴曦悚然,扶案而起。
独孤霓裳却是面色淡然地看着他,脸上微微笑靥,竟似散发着点点光芒,刺得嬴曦不敢正眼相望。
……
临淄齐王宫。
姬成高居王座之上,丹陛之下,以相国田雠为首的官员们分列而坐,只是除了齐王以外,其他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由于冕旒的遮挡,众人无法看见齐王脸上的表情,故而未敢出声。面面相觑许久,田雠出列道:“大王,天子分封徐王、赵王,其意图路人皆知,大王不可不防啊!”
姬成抬起手,微笑道:“老师稍安勿躁,天子之意如何,寡人自然知道,但当下情势,容不得轻举妄动啊。”
“大王!”
齐国下军将石勒出列顿首道:“天子此举,明显是想对我齐国造成掣肘,臣以为,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石将军欲如何?”姬成悠然道:“难道你想寡人凭借者区区九郡之地,造反吗?”
一席话刺得石勒浑身冷汗,他连忙下拜顿首道:“臣不敢!”
“大王,臣崔尚以为,石将军说得也有些道理。”
齐国吏曹尚书崔尚出列道。
姬成将目光投向崔尚,问道:“崔尚书以为如何?”
“启禀大王,自诸胡之祸以来,我齐国便是朝廷的重要屏藩,大王披坚执锐,以勤王业,是以先帝对大王信赖有加,但如今新帝不顾念兄弟之情,大王亦不必顾及太多。”
“不知崔尚书可有良计?”
“启禀大王,天子封徐王于彭城,他之意图可并非只有齐国……”
此言一出,许多官员皆恍然大悟,就连齐王也露出了些许笑意。
彭城之东是睢阳、陈留、谯、汝阴等郡,这几个地方隶属于豫州,为豫州牧宋偃所统辖;而广陵以南,便是丹阳、吴郡,此处又是扬州牧陆浚所属。这两人都各自统领一州军政大权,且又是异姓,天子将徐王分封在这两州之间,其背后的想法可就是意味深长了。
崔尚建议道:“大王,臣以为我齐国可暗中联络豫州牧宋偃,使他暗扰彭城,而大王则可命一上将并吞鲁郡!”
此言一出,朝堂上群臣哗然,有数位大夫出列谏止,认为此举无异于向天子宣战,万万不可。
姬成没有理会乱糟糟的群臣,他转头看向田雠,询问道:“老师以为如何?”
田雠思索一番,回答道:“启禀大王,天子封徐王于彭城,而鲁郡不属于徐国,此乃天授我齐国也,古人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臣以为,崔尚书此计可矣。一来我齐国可借此将国势延至泰山之南,二来也好以此劝谏天子,休要因小人蛊惑而伤及兄弟之义。”
姬成闻言颔首道:“便依老师与崔尚书所言,崔尚书可即日启程,秘赴陈留,携本王信物面见宋偃。”
崔尚顿首道:“臣遵旨。”
“石勒。”
“臣在!”
“寡人限你一月之期,攻取鲁郡。”
“臣奉命!”石勒出列顿首,信心满满。
安排好一切,见无人反对,姬成便收拢双手,悠然道:“若无其他事宜,诸卿便可退下。”
百官齐齐顿首,高声道:“臣等告退,大王千秋无期!”
……
华灯初上,嬴曦将独孤霓裳送至门口,环望一周,却没有找到他想看见的东西。
“你在找什么呢?”
独孤霓裳显然也注意到他的动作,出声问道。
嬴曦回过神,却是反问道:“你的车呢?”
“什么车?”
“你来时乘坐的车……”
“噢,那个啊。”独孤霓裳双手负于身后,悠然道:“我让他们回去了呀。”
嬴曦只觉得一阵头疼:“那你怎么回去?”
霓裳一双秀眉挑起,显得颇为俏皮。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你送我回去!”
嬴曦无奈,只好说道:“我去让韩信牵两匹马……”
说罢,正要转身回去喊人,袖口却被霓裳拉住。
“要不,我们走过去吧。”
嬴曦转身,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说道:“此处乃是城东,距离城西甚远,何必舍易而求难呢?”
独孤霓裳不理会他的好意,转身便走。嬴曦无奈,只好疾步跟上。
栎阳城实行里坊和宵禁制度,居民区被分成四十个坊,每个坊都有着四面围墙隔离,若是自高而下望去,便会看到整个城市犹如一块巨大的棋盘,其中的一个个小方格,便是里坊。
由于实行宵禁制度,每到晚上,各坊都会封锁坊门。秦侯府的直属军队会彻夜巡逻,所有街道都禁止行人。
与街道上的冷清相比,在本坊范围内的活动都是获得允许的,所以每个坊内都是灯火通明,热闹万分。
嬴曦与独孤霓裳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耳畔时而传来周围里坊中传来的欢呼声。与两人相处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月光洒下,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时而相近,时而疏远。
“若是这条路,能够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那该有多好!”
嬴曦转头看着她,看她在月光下似乎闪烁着光辉的侧脸,看她纤细秀丽的黛眉,看她挺翘的琼鼻。
他有些不明白,这个在之前一向清冷尊贵的女子,为何会说出这么天真的话语。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独孤霓裳转头与他对视,轻笑道:“怎么了?”
“没什么。”嬴曦收回目光,半晌,他又看了过去,轻声吟诵道:“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是当年孝文帝时期传唱的一首歌谣,歌颂的是孝文帝最宠爱的一位绝世佳人,李夫人。
传说这位李夫人天姿绝美,得孝文帝专宠近二十年,可惜最后英年早逝。临终之前,孝文帝前去探望,却被李夫人拒之门外。
李夫人告诉他,自己病体憔悴,不愿意让天子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她只想让天子记住她生时最美的模样。
……
独孤霓裳看着轻声吟诵的男子,在这一刻,月光下的他熠熠生辉,如梦,如幻。
前方便是独孤府,嬴曦接着皎洁的月光,看见独孤信正站在府门前,想必是在等待独孤霓裳。于是他转身看着她,说道:“今日在我家中所说之言,曦只当作是笑话,赵武告诉我,近日的传言乃是韩起一人所为,我这几日便亲自去韩氏讨个说法。”
“可我没有和你说笑。”
霓裳看着他的眼睛,表情坚决。
嬴曦皱起了眉头,说道:“别傻了,我与姑娘相识不过数日,这世间哪有如此荒唐的事情?”
“我说有就有!”
“你……”
嬴曦哑然,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独孤霓裳走出几步,忽然又转过身,说道:“明日,我在曲江独孤别院等你。”
嬴曦一愣,说道:“明日在下有军务在身,不便……”
话未说完,独孤霓裳便打断了他的借口:“明日霓裳在别院烹茶以待,去不去,由你;等不等,由我。”
说罢,她没有多作停留,转身离去。
嬴曦愣怔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一时竟无所适从。
独孤霓裳走到府门前,与独孤信小声交谈两句,便独自进入府中。独孤信却是自府门前走向了嬴曦。
“兄长怎么了。”
嬴曦被独孤信的声音惊醒,回答道:“没什么,听闻你因为我而被独孤令君责罚了?”
独孤信摆摆手,笑道:“没什么,只不过是骂了一顿而已,我是从小被阿爹骂到大的,习惯了。”
嬴曦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那便好,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独孤信点头,却又忽然说道:“霓裳她……自小受父亲宠爱,虽说才艺双全,但性情实在有些特立独行,便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常常也得不到她几分好颜色,若是有冒犯兄长的地方,还请兄长勿要放在心上。”
嬴曦苦笑道:“自然不会,只是……唉!”
他支支吾吾半天,当着霓裳兄长的面,一时竟无法说出口,独孤信却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说道:“她性情倔强,即使是我父亲,也只能默认了。”
说罢,他拍了拍嬴曦的肩膀,对他使了个眼色。嬴曦无奈,只得苦笑着拱手告辞。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嬴曦独自走在大道上,抬头仰望皎洁的明月,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