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元年七月,天子下诏立关内侯独孤兆之女独孤霓裳为皇后。七月中,秦侯嬴平派兵护卫独孤霓裳入京师,其兄独孤信随行。
这场明显有些仓促的联姻,足以说明此时天子究竟有多么渴望得到关中贵族的支持。
依周制,独孤霓裳身穿一身翠绿色的袍服,衣上饰以孔雀翎羽,手中持一柄凰羽扇遮住面部,在她身前,有六位侍女持着七宝扇分列左右。
独孤霓裳款款走出独孤府,将要登车时,她转过身,望向自己的父亲,随后缓缓下拜。
“女儿此去,不能在膝前尽孝,望阿爹恕罪。”
独孤兆强忍老泪,走上前去扶起女儿,说道:“我的乖女儿长大了,再也不用父亲来护着了,以后的路,需要你自己来走了。”
“女儿谨记。”
独孤霓裳再拜,却趁着这个时机,小声说道:“阿爹,嬴曦那里……”
独孤兆似是早有预料,说道:“你放心,为父一定会照拂于他。”
得到父亲的承诺,独孤霓裳螓首微点,于是她不再拖延,由独孤信扶着,登上了自洛阳而来的六马王车。
古老的乐章缓缓奏响,王车起行,以秦侯嬴平为首的官员们顿首下拜,恭送皇后启程。
送行人员中,唯独不见了嬴曦的身影,站起身后的嬴壮嘴角浮起一抹讥讽的笑,与持同样表情的韩起对视一眼,其意不言自明。
王车行出东门,霓裳掀开挡在车窗上的帷幔,回首遥望着西方,眸中光华闪动。骑马护卫在旁的独孤信看到,不禁暗叹一声。
拉上帷幔后,霓裳倚靠着车壁,手中拿着用她和嬴曦的头发所编织而成的同心结,泪水无声流下。
没有人看到,就在不远处,一望无垠的原野上。一人一马,在斜阳的映照下,是如此的萧索与荒凉。
……
襄阳。
自古以来,此处便是南北要道,九州通衢,天下形胜之地。如今地属荆州,为荆州牧项广所领。
华夏大地有两条南北分界线,西为秦岭,东为淮水。而在秦岭与淮水之间有一个重要的缺口,这便是襄阳。
襄阳正处于秦岭与淮水之间,襄城与樊城分列汉水南北,扼住了南北咽喉。
武帝灭商后,周公为政,分封天下诸侯。在他领兵南征,讨伐荆蛮的时候,曾对襄阳有过如此评价:“江南之形胜,在江夏、江陵、襄阳。若领胜东南,当于江夏;若靖清云梦,当于江陵;若贯通天下,则必于襄阳。”
为了守住这个南北要道,周公先后分封了襄国、樊国于汉水南北,又封息、随、庸、?等国于周围以为拱卫。
岁月流逝,随着大周对天下的掌控力越来越强,这些原本用以屏卫朝廷的诸侯逐渐成了朝廷的威胁。于是在悼武、孝文、明、章四代天子的努力下,天下诸侯十去其九,汉水一带的诸侯也全部成为历史,襄阳也被明帝划归十三州中的荆州之内,成为荆州的首府。
先帝惠文帝二年,原镇南将军项广出任荆州刺史。北胡之乱后,项广因勤王有功,由荆州刺史擢升荆州牧,掌握武当、房陵、襄阳、江陵、夷陵、武陵、巴陵、江夏、长沙九郡的军政大权,与扬州牧陆浚一起成为朝廷南方的两大牧守。
随着时日的增长,项广的野心却也渐渐膨胀。熙宁元年八月,项广因私人恩怨,率荆州军北上讨伐豫州牧宋偃。
消息传至洛阳,天子震怒,亲率战车七百乘南下讨伐,夺取樊城,围攻襄阳。
项广得知消息后,连忙回师救援首府,与天子的军队展开对峙。这已经是天子即位以来,发生的第二起地方势力挑衅朝廷威严的事件。
项广营中,其子项籍身着甲胄,单膝跪地道:“孩儿请率一旅之师,杀入中军,以慑天子!”
年近五十的项广端坐于帅位,两鬓斑白的他虽不似儿子一般威武雄壮,但端坐于上,自有一番威严气势。
听到项籍的请求,项广没有立刻答应,他思索片刻,转头看向自己的首席谋士张宾,问道:“先生可有良计?”
张宾年约三十余岁,生得温文儒雅,行事说话不紧不慢,颇有名士风度。见主君相问,他也没有故作矜持,而是说道:“如今周室气数未衰,在下以为,使君暂不可轻易与天子交恶,如今之计,唯有与天子请和。”
“请和?”项籍微怒,刚要出言斥责,便被项广一瞪眼吓得不敢说话。项广说道:“孤原本打算,若是不敌天子,便南下武陵、长沙,以云梦大泽为依托,招抚南蛮,以抗朝廷。”
张宾道:“使君此策实乃最后的选择,南下长沙虽可保全一时,但却也会让使君失去将来重出中原的机会,以宾看来,方今之际,唯有向天子请罪,请息兵戈,如此方为上策。”
说罢,张宾顿了顿,又看向年轻气盛的项籍,意味深长地说道:“少将军虽神勇无双,但终究不是神人,一定要记住,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啊。”
项籍虽不甚认同,但在父亲面前,他还是拱手应道:“某记住了。”
项广看向张宾,问道:“如今天子已下樊城,围困襄阳,我与他对峙日久,未曾占据上风,天子如何会与我媾和?”
张宾笑道:“使君差矣,天子虽然气盛,但中气不足,所谓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他也没有彻底击败使君的把握。”
项广眯起双眼,正在思索中,张宾又说道:“宾有一策,可威慑天子。”
……
樊城,天子姬职稳坐正堂,批阅着自洛阳送来的奏折。得知关中独孤氏女已经抵达洛阳,不禁感到有些急躁。
他急需关中贵族的支持,所以与独孤氏的女子成婚方才是当下之急,但如今他与项广对峙于此,进退两难,短时间内他也无法击败项广。但若是就这般撤军而去,他的天子威严便会成为笑柄。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项广的请罪奏折适时送了上来。
这无疑是在他瞌睡之时送来了枕头,于是姬职没有太多犹豫,当下便同意三日后在樊城东门外接见项广。
三日后,樊城东门。
姬职与一干朝廷将领于此等候,只见远方鼓声雷动,三个整齐划一的步军方阵映入众人的眼帘。
项广的军队没有乘坐战车,一率改作步兵。共分为三个方阵,每阵一万人。见其左军,皆黑衣、黑甲、黑旗,盔上黑?,望之如墨;右军皆红衣、红甲、赤旗,盔上赤?,望之如火;中军皆白衣、白甲、白旗,盔上白?,望之如荼。
三万大军浩浩汤汤,一路前来。姬职见到荆州军如此阵势,心下已然知晓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灭项氏的力量,暗自长叹一声,做好了与其和谈的打算。
……
栎阳秦侯府,嬴曦身着朝服,手持笏板,一步一步,缓慢地自庭院向外走去。
自独孤霓裳走后,嬴曦便消失在了栎阳,住进了下军,与麾下军士同甘共苦,就连甲胄也都与普通士兵穿着一致。他的这般作风无疑赢得了大量士兵的好感,再加上他无论是箭术、骑术还是御术皆堪称当世绝顶,故而在极短时间内便获得了全体下军的拥戴与崇拜。
沉心于军队的同时,嬴曦却几乎完全放弃了对政事的处理,仿佛他只是在行台府挂了个名而已。
除此之外,他几乎没有再与诸大族子弟有所交集,无论是婚礼、饮宴还是别的邀请,他一概不予理会,完完全全的变成了一个醉心于军务的将军。
今日是他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参与朝会,在朝会上,栎阳长史韩舒弹劾嬴曦玩忽职守,不与政事,但秦侯未加理会。
今日主要的事情,是秦侯改换上下军的驻地,上军改驻于栎阳以北,下军却改驻于栎阳城西数十里外,原本举行大蒐礼的那片平原上。
那里,也是嬴曦与霓裳的相识之地。
一想到此,嬴曦的心中便隐隐作痛。
与霓裳相识的几个月来,他们两人几乎游遍了栎阳城内外所有地方,嬴曦之所以长住下军,除了训练士兵外,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在栎阳处处皆会睹物思人。就连安卧床榻之上,他似乎都能闻见丝丝属于她的幽香。
“昱之兄!”
正在他精神恍惚之际,熟悉的声音传入他耳中。抬头一看,只见赵武笑着向他摆了摆手,说道:“许久未见,昱之兄别来无恙?”
尽管心情不好,但嬴曦仍是笑道:“多谢子文挂念,近日来一直在下军中训练军士,没能来为你祝贺生辰,还请见谅。”
赵武大笑道:“昱之兄这样说那可就见外了,既然回了栎阳,那不如今日便与小弟一醉方休如何?”
嬴曦推辞道:“秦侯命我即刻将下军营地转移至龙首原以南,今日恐怕是不行了,不如这样,明日我来栎阳,宴请子文,如何?”
赵武笑道:“何必如此麻烦,明日小弟带上好酒,去下军找昱之兄,你我也正好可以切磋射艺,岂不快哉!”
“好!”嬴曦欣然应允,与赵武约定好明日相会时间后,便拱手作别。
两人谈笑的情景被周围进出的官员看到,不少人都感到惊讶。自独孤霓裳远嫁天子后,原本嬴曦的挚友独孤信也跟随去了洛阳,而他们的父亲独孤兆显然很不喜欢嬴曦,明令禁止幼子独孤晟与他有所交集。如今的嬴曦在栎阳没有任何靠山可言,而赵武却在此时与其当众谈笑,这怎能不令人惊讶?
就在此时,周围的官员忽然自觉退向两旁,嬴曦回首望去,只见关内侯缓缓走来。他微微犹豫了一下,仍是上前见礼:“拜见令君。”
独孤兆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自顾自地离开,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见到他的反应,周围人反应各异。
嬴曦翻身上马,余光扫过这些窃窃私语的同僚,嘴角闪过一抹轻蔑的笑,驭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