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曦没有理会年轻人的诘问,而是毕恭毕敬地对唐王躬身行礼道:“外臣嬴曦,奉秦侯之命而来,打搅大王兴致,请恕罪。”
唐王姬延两鬓斑白,面容和蔼,完全不像是一个身居高位的王者。他打量嬴曦一眼,便笑着道:“免礼吧。”
“谢大王!”
嬴曦直起身,这才对那年轻人拱手道:“在下便是嬴曦。”
姬延笑着解释道:“这位是寡人堂侄,谯王康。”
嬴曦连忙拱手:“原来是贤名布于天下的谯王,外臣失礼,还请恕罪。”
谯王姬康打量他两眼,说道:“虽是风尘仆仆,却也不失风度,勉强当得上独孤如愿对你的夸赞。”
嬴曦谦恭道:“如愿年少,若对曦有过溢之词,还望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哈哈哈……”
姬康大笑,姬延便抬手道:“坐。”
嬴曦没有推辞,便就此坐在亭中,从怀中取出秦侯与唐王的国书,交予寺人。
姬延接过国书,打开看了两眼,面带疑惑,姬康见他表情,便从他手里拿来国书,瞥了一眼后,便抬起头看着嬴曦,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使君这次出行,除了递交国书,可是还有什么要紧事务?”
嬴曦没有隐瞒,直接回答到:“启禀殿下,外臣奉秦侯之命,拜见唐王之后,还要赶赴洛阳,贺天子婚仪。”
姬康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古怪,他端详着嬴曦,又看了看国书。姬延似是知道他的想法,便将他手里国书拿来,丢给了嬴曦。
嬴曦连忙伸手接住,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基本都是些客套话,并无甚要紧事。
姬延说道:“若非寡人贤侄造访,寡人便不可能来风陵渡,想必至今还在绛城,若是你去绛城递交国书之后再南下神都,算算时间的话……”
姬康接着他的话说道:“除非你真的能日行千里,不然必会失期。”
他顿了顿,忽然又似笑非笑地说道:“而且,嬴平竟然派你前来祝贺,看来,你在关中处境不妙啊!”
嬴曦眉头一皱,问道:“如愿可是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姬康拍手大笑,姬延对两人的话听得云里雾里,老顽童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上来,连忙问道:“贤侄,你这是何意?”
姬康大笑着,挥挥手,示意周围所有人退下。然后才说道:“你放心,独孤如愿与我相交莫逆,那些话只出他之口,入我之耳,绝无第三人知晓。”
如此一来,姬延却是更加好奇,他问道:“到底是什么话,可否与为叔说道说道?”
姬康没有答话,却是看了看嬴曦。嬴曦双眉紧锁,说道:“曦为人光明磊落,自无不可告人之事!”
“好!”
姬康笑道:“果然同如愿所说,嬴昱之乃君子也!”
说罢,他看向叔叔,说道:“此处不便说话,不如去大河边上走走?”
姬延急着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便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又看向嬴曦,笑着说道:“昱之也来。”
嬴曦想要推辞,却又怕姬康胡言乱语,只好也跟了上来。
……
河滩上,唯有姬延、姬康、嬴曦三人。
姬康边走边说,把独孤信的话悉数告与姬延,嬴曦在旁边一语不发,脸色却是越发阴沉下来。
姬康说完,姬延长叹一声:“真是造化弄人……”
说罢,他看向嬴曦,正色道:“昱之,君子也,但你可知,嬴平为何会派你去洛阳,又为何会让你中途来见本王,递一份‘博士买驴’的废纸?”
闻言,姬康却忽然笑出声来。
“博士买驴,哈哈哈,叔父果真妙人也!”
所谓“博士买驴”,说的是昔日大将军霍光批判一众太学博士时所引之言,他的原话是“博士买驴,书之三纸,未见‘驴’字。”
姬康方才一目十行,大概将国书看了一遍,几乎是全盘废话,并无半点实言。用“博士买驴”来形容,当真是恰当之极。
嬴曦没有直接回答唐王的问题,而是说道:“外臣曾患重疾,直到受命前来之时,尚在家休养。”
姬延与姬康相视一眼,说道:“看来是有人想要你死在路上啊!”
姬康却是说道:“我观你虽然面有倦色,但绝非病貌。”
嬴曦笑了笑,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闻言,姬康与姬延相视大笑,姬康抚掌道:“果真是妙人,好!”
姬延说道:“老夫颇通相术,观你面目清朗,骨相挺拔,非奸恶之相,便帮你这一次,我贤侄明日便要返回京师,不如这样,你在此休整一晚,明日随他一起回去便是。”
姬康又补充道:“就算是真的迟了,到时候孤也可在皇兄面前替你开解,就说是孤硬拉着你游山玩水,这才耽误了行程。”
说着,他满含深意地看了眼嬴曦,继续说道:“而且,孤倒还希望,你能误了这期限。”
嬴曦拱手道:“多谢大王、殿下,请两位放心,曦绝非不顾大体之人。”
说话间,他面无表情,姬延笑道:“好!果真君子也!”
……
濮间陌上窈窕的青桑,云边天际巍峨的明堂。一抹桃花明艳的绮妆,满目夭然似火的衣裳。
你说,这个地方叫洛阳。
四百余年前,高祖武帝以弱胜强,燮伐大商。有感于商人残余势力太过强大,便命其弟周公旦考察地势,最终确定伊、洛之间,乃天赐雄土,王霸之基,便在此建设新都。
新都建成后,因在洛水以北,故称之为洛阳。以原丰镐为西京,号曰宗周;以新都洛阳为神都,号曰成周。
自此以后,洛阳便成了大周帝都,延续至今。
神都所在,位居天下正中。八关拱戴,河洛川流;北通燕邙、南望潇湘、东慑青兖、西制雍凉。乃四方辐辏、天下王国。
洛阳不但是大周的神都,还是天下的文化中心。洛阳太学乃是这世间最大的学府,其中学生来自四方各地,甚至不局限于大周子民,就连远在万里之外的西域诸国,都有王子贵族来此求学。
如此一个文化中心,其中更是能人辈出。四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大家在此掀起学术界的滔天巨浪。远的不说,就在数十年前,一位名叫左思的名士,虽其貌不扬、无甚名气,但来到帝都后,却以一纸《三都赋》名震天下,帝都名士争相传抄,一时竟闹出了“洛阳纸贵”的佳话奇闻。
与这位“纸贵”学士几乎同时的,还有一位姓韩的学子,在寒食节那一天,以一句“春城无处不飞花”引得天子大悦,当场擢升其为黄门侍郎,从此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如此一个文采风流的帝都,自古未有。但凡古今典籍、文章制度,在太学之中必然都能找到;但凡宗师墨客,只有到了洛阳,方能证实其虚伪。所以才会有人如此感叹道:“欲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无论何时,洛阳总会有一个甚至数个大家,引领一时风骚。在数年前,洛阳士子们的偶像乃是惠帝皇子、谯王姬康,但就在去年,一位自关西而来的年轻人,却在短短数月之间,与谯王互别苗头,并称“双壁”。
提到这个年轻人,几乎所有洛阳的少年人都以之为偶像。他不但身姿提拔、相貌俊美,且风度偏偏、恍若仙人。有一日,他出城打猎,回城的时候头上的帽子被风吹得歪斜。结果第二天,京师士子竟人人都歪戴着帽子,一时成为佳话。
不仅如此,这个年轻人还一扫京城名士心中关西人崇武废文的印象。在去年谯王姬康举办的一场清谈上,他竟与以才名声闻于世的姬康难分伯仲,两人旁征博引,阔论南北。从古往今来辩论到上下四方,最后竟引得心高气傲的姬康心悦诚服,以之为挚友。
从那日起,此人便名动京城,与姬康并称。时人呼之为“玉山将崩谯王康,侧帽风流如愿郎”。
他的名字,叫做独孤信!
一进京城,嬴曦等人便听到周围的士子们议论纷纷。
“今日是独孤郎开设月旦评的日子,我等速去!”
“张兄,等等我……”
嬴曦听到边上两个士子的谈话,转头望向姬康。
姬康笑道:“自去年起,独孤如愿便于每月之初,在他府中对京城士人进行品评,大家都称之为‘月旦评’。”
嬴曦了然,杜佑却说道:“独孤如愿这混账,把昱之兄卖了个底儿朝天,自己却在这京师扬起了名,你们说,怎么办?”
范烨大笑道:“还能怎么办?只要不打脸,其他都可以!”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拍手大笑。
洛阳城南,独孤府。
此处是天子御赐独孤信的府邸,未来皇后与国舅皆暂时居住于此。
今日,独孤府正堂却热闹非凡。无数士子涌入此间,只为能得到堂中那位风神毓秀的贵公子两三句好评。
如今的独孤信,俨然成为洛阳士林的一代宗师,但凡能得到他上等评价的人,无不在短时间内声名鹊起,故而时人将迈入独孤府称之为“登龙门”。
正堂之上,独孤信侃侃而谈,众多士子非常自觉地围在四周,竖着耳朵倾听此间主人的言语,时常会因为其一句妙语而拍案叫绝,齐声喝彩。
在众多士子人群里,有两位身穿白衣、发束金冠的俊秀年轻人颇为特殊。
之所以说特殊,是因为一看就知道这是两个女子。
在洛阳,女子男装堪称是一时风尚,原本柔懦婉约的女子穿上士子装束后,便更有一番别样风情。
两位女子容貌至美,且气质尊贵,引人注目。但在她们身边却围着几个面目肃然的侍卫,一看便直到其来历不凡。
但是,就是这来历不凡的女子,其中一位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堂之上的独孤信,一双美目中似是要闪出光来。
“清河你看,独孤郎真的太俊俏了!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人儿!”
在她身旁,那位看起来年纪略小的女子却是撇了撇嘴,似乎对她如此花痴行为略有不屑。
就在两人说话间,堂上的独孤信却忽然闭口不言,双目直直看向堂外。
他似乎,看见了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