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曦面对齐王的疑惑,一时有些踟蹰。姬成倒也不急,慢悠悠地饮酒,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姬康见状,便出来打趣道:“王兄并非那等大舌头的人,他只是好奇而已,昱之但说无妨,心里的苦闷,还是说出来好一点。”
嬴曦颔首,却又看了看清河公主,只见她连忙摇着小脑袋,俏声道:“我左耳听右耳出,绝对不会记住!”
说着,她还颇为俏皮地朝嬴曦吐了吐舌头,引得在场三人不禁失笑。
嬴曦叹息了一声,将他与霓裳的过往简单告诉了几人。
姬康早已听独孤信大概提到过,故也只是手提酒爵,慢慢地啜着。齐王也面无表情,静静地聆听。反倒是清河,听至最后,竟是鼻头一酸,留下泪来。
姬成举杯道:“嬴曦,一定要记住,大丈夫患功业不立,何患无妻!似你这般大好男儿,正是建功立业,彪炳青史的人物,切不可沉溺于小小的儿女私情中去!”
嬴曦连忙举杯回应道:“谢大王勉励,事已至此,嬴曦绝不再作念想,唯以身许国,肃清天下!”
“好!好一个以身许国,肃清天下!来,干!”
“干!”
三个男人已然消匿了所谓身份的隔阂,相视一眼,仰天大笑。
清河却红着眼睛,带着哭腔说道:“你们男人,一盏酒便能把一切忘了,可是霓裳姐姐呢?她该怎么办?”
嬴曦的脸因醉意而变得通红,他看着清河,淡淡地笑道:“无论如何,成为皇后,应当也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归宿了,那天子若是能善待她,便一切都好,若是对她不好,待我嬴曦掌握关中后,第一件事便要踏平洛阳!”
“哈哈哈,好!”
姬成与姬康显然也是醉了,丝毫不在乎嬴曦所言是否大逆不道。
姬成这时忽然说道:“嬴曦,不如这样,你也休要再回关中受那腌臜气,不如就随寡人回齐国,寡人许你上卿之位,待踏平洛阳,寡人即位为天子后,定会将独孤霓裳予你为妻!”
此言一出,堂上氛围却一下子静默了些许,姬康低着头,余光却瞥向嬴曦,就连清河也有些愣神,呆呆地看着齐王。
嬴曦所言,他们可能会当作是一时醉话,不会较真。但是这句话从齐王口中说出来,那可就大不一样了。毕竟,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历城,用一招“火牛阵”打退了天子王师。
嬴曦也有些愣了,他看着齐王,忽然大笑道:“大王醉了!”
姬成闻言,却也是哈哈大笑,说道:“本王疲也,就连这嘴也不听脑袋使唤了!”
场上的氛围一下子便缓和了下来,嬴曦举着杯子,高声唱道:“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姬成放下酒杯,正色道:“敢问昱之生平志向为何?”
嬴曦闻言,正襟危坐,回答道:“曦以为,世间男子,皆必有同一个志向,那便是‘生领尚书事,死谥宣成侯’,唯大将军霍光,方为真男儿!”
“好!”
姬成与姬康同时叫好,姬成道:“那便祝昱之,将来荣拜大将军录尚书事,死后谥秦宣成侯!”
“哈哈哈,多谢大王!”
姬康看着豪情万丈的两人,不知为何,却忽然悲从中来,说道:“只是不知,千百年后,后人将如何记述我等……”
姬成笑骂道:“连这几十年都活不好,你小子还想什么千百年后?”
嬴曦大笑,吟诵道:“生年不过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姬康闻言,却是眼睛一亮。
“哈哈哈,好!好一个‘何不秉烛游’,来,正所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来,干!”
“干!”
三个男人豪迈大笑,醉意滔天。清河却是手捧着下巴,一双灵动的眼睛始终停留在嬴曦身上。
姬成与姬康都是她的兄长,自小便生活在一起,他们对她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不知为何,嬴曦这个外人,夹在他们兄妹三人之间,竟然没有一点儿违和感。反倒让她觉得很有趣,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听王兄说,他是个将军,杀过无数胡人。但看他模样,却丝毫不像个将军该有的样子。
在清河心目中,将军应该都是象禁卫军中的那些统率一样,个个胡子翘起,身形五大三粗的。哪有做将军的像嬴曦这样子,看起来弱不禁风,跟姬康一样瘦的?而且看他的模样,倒是和独孤信有点像,脸上白得跟抹了粉一样,清河想不出,这样的人怎么能去打仗。
而且,他一点儿也不像个粗人,与两位兄长唱和诗篇时竟然也有模有样,没有丝毫的窘迫与尴尬。
“这个人,可真有趣……”
清河歪着脑袋,如是想道。
……
一大早,独孤信便带着杜佑、范烨杀到了谯王府。
姬康丝毫不注意形象,蓬头垢面的就出来迎客,一边走还一边打着哈欠。
独孤信拱手道:“听闻我兄长在殿下府上?”
姬康大概是有起床气,没好气地说道:“又没做成你妹夫,你急什么?”
“你……”
独孤信大怒,刚要发作,便听到姬康悠然道:“他病了,快死了,现在去看他还来得及。”
“什么?”独孤信一惊,拽着姬康的胳膊,问道:“他怎么了?”
姬康无比嫌弃地挣脱他,一边拍着袖子一边说道:“好你个独孤如愿,我说你怎么对襄城一番情意视而不见,原来是有这癖好,不行,孤这便要去太学,把你这丑恶的爱好刻在石碑上!”
独孤信的脸忽然一红,不管身后已经笑成一团的杜佑两人,一把拉住姬康,急切道:“你可别胡说,襄城公主她……”
“她什么?”
姬康睨他一眼,拢了拢被他扯歪的衣襟,说道:“赶紧去看看你那位兄长,昨日他害了相思病,光吐血就吐了五大斗!”
独孤信不由得惊慌失措,顾不得理会姬康究竟是否是在胡说八道,带着杜佑和范烨便冲向谯王府的客房。
姬康嘴角冷笑,瞥了一眼三人的背影。忽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穿着木屐便追了上去,边跑边喊道:“独孤信,你为何会对我府上这么熟悉,是不是常常来偷丫鬟!”
对于主人这番模样,谯王府上的人早已是见怪不怪,路上的几位侍女也掩着嘴轻笑。她们也丝毫不怕,这位谯王殿下平日里对那些太学博士和朝中官员向来都是冷着脸,但是对她们这些身份低下的奴婢却始终笑脸以待,丝毫没有架子。即使犯了错也不会受他责骂,最多被罚着抄书而已。
独孤信不理会姬康的胡搅蛮缠,一路寻找到嬴曦所在,见他面色发白,躺在榻上。连忙上前问道:“怎么了?”
见来者是独孤信三人,嬴曦笑着摆摆手,说道:“无妨,只是昨日喝多了酒,偶感风寒,不碍事的。”
闻言,独孤信这才放下心来,狠狠地瞪了姬康一眼。
姬康说道:“独孤信,哦不,现在应该叫独孤校尉才是,你说你堂堂‘三独坐’之一,一大早不上朝,跑到孤的府上大闹一场,这是想干什么?”
独孤信冷哼一声,说道:“我兄长就在你这儿休养。”
姬康冷笑,伸手道:“给钱,一日十万钱,孤王保证把他养的白白胖胖,连马都骑不上。”
独孤信没有理会他的信口开河,与嬴曦说道:“兄长就先不要急着回关中,在此休养身体便是,阿晟会把栎阳发生的事情用信鸽传来,若是有要事的话,我会立刻通知你。”
嬴曦颔首道:“你去吧,不必担心我。”
独孤信点点头,杜佑与范烨嘱咐了嬴曦几句,三人便拱手告辞。
姬康追到庭院,不依不饶:“独孤信,钱呢?”
独孤信怒道:“什么钱?你平日里不是最讨厌这些阿堵物的吗?”
“那可不一样,你独孤国舅的钱还是必须要赚的。”
独孤信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他看着姬康,说道:“再敢提‘国舅’二字,老子撕了你的嘴!”
“哎哟……吓死孤了!”
姬康拍着胸口,做西子捧心状。
独孤信拿他没有一点儿办法,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姬康大喊道:“你若是不给钱,那孤就把那珍藏多年的寒食散拿出来给你兄长提提神!”
已经快要走远的独孤信忽然转过身,撂下狠话:“你若是敢拿那壮阳的物事去祸害我兄长,老子就敢把你妹妹拉给他泻火!”
说罢,便不再理会姬康,大步离去。
姬康愣在原地,冷笑道:“好你个混账!”
……
尽管嘴上与独孤信较劲,姬康仍是对嬴曦悉心照料,他颇通医理,所以倒也不必费那功夫去宫里请御医。
嬴曦的身体日渐好转,本来他便是武人,这点小病倒也影响不了什么。
这日他闲来无事,正在姬康府中散步,一名俏丽的侍女小跑着过来,向嬴曦见礼道:“见过公子!”
“哦?何事?”
嬴曦向她还礼,问道。
“殿下请公子书房一叙。”
侍女的脸红扑扑的,如胭脂一般可人。
嬴曦点了点头,向她道了声谢,便向姬康的书房走去。
一进门,嬴曦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香味,这股味道非常奇怪,稍微闻一下,竟有些沁人心脾的感觉。
姬康穿着宽衣,斜卧在榻上,身前放着几盘奇怪的粉末,方才嬴曦闻见的味道想必就是由此而来。看见嬴曦,姬康从榻上起身,脸上带着贼兮兮的笑,看起来不怀好意。
嬴曦问道:“殿下找我有事?”
“有,而且是大好事!”
姬康拉着他坐下,指着面前的几盘粉末。
嬴曦有些奇怪,问道:“这是什么?”
姬康取来一个小碟,将几个盘中的粉末各取一点放在其中,轻轻调匀。说道:“此物名唤寒食散,乃是一名医术大家所研制,服之可神清气爽,益寿延年。”
“寒食散?”嬴曦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有些好奇地看着碟子中混合好的粉末。
姬康说道:“此物乃是取上好的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研磨混合而成,我这里面还加了许多名贵的药材,其效果比他人的要强上许多,来,快尝尝!”
嬴曦看着他的笑脸,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听他把这寒食散吹得神乎其神,便信了他的话,取过小碟便要服下,姬康却忽然说道:“且慢!”
嬴曦一愣,看向姬康。只见他从旁边案几上取过一只酒壶,说道:“此物性烈,需以温酒冲服,服后当吃冷食,如此方能抵消它的热气。”
嬴曦信了他的话,以温酒将寒食散冲服饮下,放下酒爵与小碟后,他看着姬康,只觉得他的笑容越来越不对劲。
他刚要说话,忽然觉得身上一股热流袭来,不由惊讶无比。这股热流并非来自外面,而是自他身体之中传来。这种感觉,就像是五脏六腑都着了火一般。
嬴曦惊讶异常,说道:“难怪服后要吃寒食,怎么如此燥热!”
姬康大笑,嬴曦这时也注意到了他身上穿着的衣服,似是明白了什么,说道:“原来如此,说着,便将身上大氅脱下,以为散热。”
姬康笑道:“这服散一次,想必你的风寒也就能痊愈了!”
嬴曦只觉得燥热难当,恨不得把全身的衣服都给脱下来,他说道:“怎么这药力如此之大?叔夜兄,我现在该如何?”
姬康脸上带着坏笑,说道:“服下此物,要么出城走走,以作‘行散’,要么嘛……我府上的这些侍女皆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要不你取挑选一个,泄泄火。”
“什么!”
嬴曦大惊,怒骂道:“你混账!”
姬康捧腹大笑,说道:“你不是还纠结于情伤吗?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嬴曦指着姬康,骂道:“好你个道貌岸然的禽兽,原来每日都在府里做这等勾当!”
姬康瞪着他,怒道:“胡说八道,老子自有妻妾,哪用得着她们?”
嬴曦此时已经管不着他说什么了,他只觉得浑身燥热,似乎要从口中喷出火来。姬康见他的狼狈模样,调笑道:“别装了,快去吧,就当孤赠你个侍妾了,不要客气!”
看着他笑吟吟的模样,嬴曦只觉得追悔莫及,他怒道:“不是能行散吗?我走便是!”
说着,抬脚便走出姬康书房,姬康愣神片刻,大笑着穿上木屐,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