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六年四月十九,宫中传出消息,天子驾崩。
尽管独孤信已经解除了对南宫的封锁,但仍然是率领羽林率驻守宫中。同时,他还调配驻守城北的金吾率入宫,近五千余将士将南宫打造如金城汤池,严阵以待。
独孤信此举令朝臣颇感不安,于是,中书监柳瑾、黄门侍郎郭坦之于次日入朝诘问,斥责独孤信驻军宫禁之举。
对此,独孤信没有加以理睬。就在这时,广平王姬楚忽然召集了一众大臣,声称天子是被独孤信与独孤皇后兄妹联手所毒害,独孤信驻军宫禁,为的便是隐瞒真相,以便日后独揽朝政。
此等言论愈传愈烈,不出几日,整个洛阳朝廷便燃起汹汹之势。众多朝臣以广平王姬楚为首,齐聚承天门前,勒令独孤信撤出宫禁。
就在局势混乱不堪,姬楚即将率领群臣强行闯宫之时,自外面连续传来的几条军报却忽然打乱了整个洛阳,就连姬楚也为此惶恐不安。
赵王闻天子崩,率军四万擅自驻军广平;徐王闻天子崩,联合豫州牧宋偃率军四万驻军淮阳;齐王闻天子崩,率大军十万驻军濮阳。
一时间,整个中原大地风起云涌,但洛阳却是人心惶惶。
就在这三大诸侯王的消息传来之后不久,弘农郡守又突发急报。车骑将军嬴曦率军八万东进,如今已至渑池。
这一消息使得洛阳的局势彻底陷入混乱之中,就连野心勃勃的广平王姬楚,此时也无心再去声讨独孤皇后。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司隶校尉独孤信忽然离开宫城,驻军承天门。同时,下令金吾率封锁洛阳四周城门,严查所有出入人员。
……
嬴曦率军一路东出函谷关,军队暂时驻扎于渑池。
他在等,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行军司马沈邕匆匆来到嬴曦的帅帐,拱手道:“参见主公。”
嬴曦抬起头,笑道:“卓然来了啊,坐!”
“谢主公。”
沈邕坐在嬴曦下首,嬴曦放下手中文书,笑问道:“卓然何事?”
沈邕道:“如今洛阳已成牢笼,三大诸侯虎视眈眈,邕以为单靠将军与独孤公子的洛阳禁军,恐怕难以战胜,更不用说还有荆州的项广、并州的唐王和李成义至今未动了。”
嬴曦点头,问道:“卓然可有良策。”
沈邕道:“邕曾听闻,将军与谯王有故交?”
嬴曦颔首道:“不错。”
沈邕抚掌笑道:“既然如此,将军不妨立刻命人去往京师,请谯王亲自去一趟绛城,向唐王请求援兵。”
闻言,嬴曦沉吟片刻,点头说道:“可也。”
沈邕站起身,又说道:“邕不自量,请奉命出使太原,为主公求得一援兵。”
嬴曦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你是说李成义?”
沈邕颔首,说道:“事态紧急,若是让齐王得知将军出兵干预,定会自国内调来援兵,若是齐国二十万大军倾巢而出,恐怕将军难敌矣。”
嬴曦思虑片刻,终于还是同意了沈邕的提议。就在这时,帐外一名亲卫进来,单膝跪地禀报道:“启禀君侯,齐王遣使田单请见。”
听到这个名字,嬴曦不禁抬起头,说道:“请他进来。”
亲卫应命退出大帐,不一会儿,只见一位年轻人手持节旌,昂首阔步而来。
见到嬴曦,那年轻人拱手道:“齐卿田单,奉寡君之命,持节拜见将军阁下!”
嬴曦笑着抬手道:“田将军免礼。”
田单抬起头,直接开门见山:“寡君命单前来,一为拜见故人,二为朝廷之事而来。”
闻言,嬴曦没有露出丝毫讶色,田单见状,继续说道:“天子骤然殂逝,膝下数子皆年幼,当此主少国疑之时,寡君身为周室宗长,不日便赶赴京师,主持此间大事,闻听将军亦前来奔丧,故特命单来此,请与将军会饮于朝。”
嬴曦笑道:“依曦所知,先帝自有嫡子嗣位,且已任顾命大臣于朝,齐王远道来此,恐怕会引起世人诽谤啊!”
田单大笑,却是反问道:“那敢问将军率军迫近王畿,就不怕惹人诽谤了吗?”
嬴曦笑道:“孤乃是奉先帝密旨,率军入京安定局势耳。”
田单收敛笑容,说道:“将军的意思,是要越俎代庖了?”
“不敢,不敢……”
嬴曦从座位上站起,笑道:“请回报齐王,孤若有幸,则与大王会饮于朝,一叙旧年之交;若不幸,与齐王以兵车会猎于平原广泽之上,请避王三舍,以报昔年赏识之恩。”
闻言,田单顿时收敛起所有笑容,他深深地看了嬴曦一眼,微微拱手,随后便毫不犹豫,转身大步离去。
嬴曦看向沈邕,说道:“卓然可即日启程,孤明日亦立刻起兵赶赴洛阳。”
沈邕拱手道:“主公保重。”
说罢,便没有再停留,直接转身离去。
嬴曦目送他的背影,半晌,方才长叹一声,皱着眉头走出营帐,下令道:“传孤命令,全营准备,明日起兵,赶赴京师。”
……
濮阳,齐军大营,从田单口中得知嬴曦答复的姬成非但没有震怒,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不悦之色都没有表露出来。反倒是哈哈大笑,对着帐内诸将说道:“寡人果然还是有几分识人之明,这嬴曦所表露出来的野心,没有让寡人失望!”
帐内诸将面面相觑,一时竟猜不透齐王心中所想。片刻后,随军而来的相国田雠站起身来,拱手道:“大王,如今赵王与徐王皆已经迫近京师,更有嬴曦自关中而出,臣以为,大王不可再继续驻足,应立刻下令,抢在所有人之前赶赴京师,控制局势。”
姬成点头,说道:“孤正有此意,传令下去,全军立刻进发,告诉前军石勒,若是虎牢关不可过,那便踏平虎牢关!”
“老臣遵旨!”
……
解除宫禁之后,大行皇帝的棺椁便奉于太极殿,群臣依次入殿哭拜。
独孤霓裳一身素服,带着少子姬安跪于灵前,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独孤信快步走进大殿,先是朝着四周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便悄然走至霓裳身旁,小声道:“有消息!”
闻言,独孤霓裳扶起姬安,跟着独孤信缓缓离开大殿,来到一处僻静之所。
独孤信小声道:“关中大军已经抵达新安,若是不出差错的话,明日便可抵达洛阳,另外,谯王那边收到嬴曦的请求,已经离京北上,前往唐国寻求援兵。”
独孤霓裳静静地听着,素手轻轻抚摸着姬安的额头,待独孤信说完,她说道:“如今你应该忧虑的,不在东方,而应在萧墙之内。”
独孤信眉头一皱,问道:“何意?”
霓裳冷笑道:“听闻齐国的前军已经抵达虎牢关?”
独孤信颔首道:“不错,但嬴曦一定会比他们先到洛阳。”
霓裳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在这时有人与齐王里应外合,那该如何是好?”
闻言,独孤信一愣,随后便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霓裳牵起姬安的手,缓缓离开,只留下一句话。
“中书监柳瑾,黄门侍郎郭坦之,若是想要动手的话,今日便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
“柳瑾,郭坦之……”
独孤信重复着两个人的名字,目光闪烁。他忽然想到,在这洛阳城里,还有一个非常烫手的山芋。
齐王世子!
由于天子新丧的缘故,近些日子洛阳城内的各种夜市也冷清了许多,不复昔日的热闹景象。
洛阳的夜晚,难得如此安静。
只是,当月上中天过后,不知自何处突然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一队队黑衣蒙面人自各处阴影中出现,一路上翻檐越墙,最终全部聚集在城西一处府邸之前。
黑衣人齐聚于此,当到达之后,便全都静悄悄地一动不动,若是不注意看的话,压根就不可能看到此处竟然有数百人汇集于此。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吱呀”一声,府门打开,一行人从中走出。
中书监柳瑾、黄门侍郎郭坦之、还有一位约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便是被派入京中为质的齐王世子,姬章。
柳瑾看着眼前的数百名黑衣人,微微颔首,转头说道:“某联合内应攻入宫城,控制皇后,郭侍郎率人前往武库,请世子于此等候,待宫城中响起鸣金之声,便可前往宫禁,召集群臣。”
姬章颔首,对二人拱手道:“有劳二位!”
两人拱手还礼,随后便不再啰嗦,各自带人离去。姬章看着重新恢复安静的府门前,站立许久后,悄然回府。
夜已三更,姬章独坐于厅中闭目养神。忽然听闻宫城方向传来一阵阵号角声,不禁眉头一皱,赶忙走至庭院。
不一会儿,姬章只听见府门外一片嘈杂,便命人出去一探究竟。
府门刚刚打开,一队士兵便不顾府中奴仆的阻拦,直接冲了进来,个个全副武装,手持利刃。
姬章皱着眉头,走向门口,怒斥道:“尔等何人,竟敢擅闯孤的府邸!”
见到姬章,闯进来的士兵倒没有再无礼,纷纷退到一旁。不一会儿,姬章只见国舅独孤信身披甲胄,阔步走来。
独孤信见到姬章,拱手道:“深夜打搅,还请世子见谅。”
姬章眯着眼睛,与独孤信对视半晌,说道:“敢问独孤府君,深夜率甲士硬闯孤的府第,是何用意?”
独孤信拱手道:“世子容禀,就在方才,中书监柳瑾与黄门侍郎郭坦之阴谋篡逆,已被下官率军擒杀,下官此来,是防止有余党潜入此处,对世子不利,有冒犯之处,还望世子恕罪。”
闻言,姬章的瞳孔一阵收缩,他看着独孤信,两人对视许久,姬章方才缓缓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府君请便,孤乏了,要歇息了。”
独孤信连忙拱手,说道:“世子请!”
姬章理也不理,负手离去。独孤信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脸上不禁浮出一抹笑意。
……
四月二十四,车骑将军嬴曦率关中大军抵达洛阳,广平王姬楚、太尉杨赐、司隶校尉独孤信奉太后旨意,出城迎接。
看着前方那熟悉的面孔,以及他身后的数万骑兵,姬楚的心一时沉到了谷底。
直到此刻,他终于意识到,有嬴曦的关中大军在,他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嬴曦已经着上了正式的朝服,只是未戴梁冠,而是束上了一顶三寸金冠,面如白玉,眼若朗星,腰佩长剑,端坐于爪黄飞电之上。
出门迎接的众人见他如此风度,不禁啧啧称赞。
嬴曦骑马来到城门处,见到来此迎接的为首三人后,便翻身下马,拱手朗声道:“下官嬴曦,见过殿下、太尉。”
两人亦拱手还礼,独孤信则拱手道:“下官奉太后之命,前来请将军入宫。”
嬴曦颔首,转身下令:“全军驻扎于城外,听候命令!”
诸军统率纷纷应是,嬴曦颔首,只带着一百名亲卫进入洛阳。
“臣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雍州牧、长平侯嬴曦参见太后陛下,太后长乐未央!”
隔着一层薄薄的帷幔,已然五年未曾听见的声音传入霓裳耳中,刹那间,她只觉得鼻子一酸,泪水不受控制地自眼眶中涌出。
自天子暴崩以来,她便强作镇定,联合独孤信维持着朝中的局面。这么多日,她竟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惶然如惊弓之鸟。
他的到来,忽然让霓裳觉得,自己有了依靠,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
嬴曦跪地顿首,半晌,方才听到垂帘之后传出的女子声音。
“爱卿免礼。”
“谢太后!”
嬴曦站起身,垂手肃立,一语不发。
殿中忽然有些沉默,半晌,只闻垂帘后独孤霓裳说道:“众卿且去,本宫有话要嘱托将军。”
姬楚与杨赐从未听说过嬴曦与霓裳之间的旧事,故而也未作他想,直接拱手告退。独孤信却是皱着眉头,迟疑良久。最终,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嬴曦,转身离去。
随着三人的脚步声缓缓远去,殿中的气氛一下子便宁静了下来。
嬴曦抬起头,望着帷幔之后那道纤细的身影,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