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渐行渐远
作者:默尘柔心      更新:2019-10-20 16:10      字数:4306

淮水之南,一队队士兵已然集结完毕。大量的冲车、撞木等攻城器械也借着冰冻的河水得以运送过岸。

中军大旗上,一个红色的“魏”字宣示着军队统帅的身份。

宋偃端坐马上,注视着不远处的寿春城。

不久前,楚侯项籍遣使送信,提议双方共同出兵,将横亘在中间的这个朝廷残余势力给彻底剿灭。对此,宋偃很感兴趣。

项籍想要以淮南为门路北上,他宋偃又何尝不是想从此南下?

大军缓缓推进到寿春城下,映入他们眼中的,是一座在阳光下散发着点点寒光的城池。

原来陈安早就在寿春做好了准备,他利用这寒冷的天气,命人连夜在四面城墙上浇水。如此一来,短短一夜之间,寿春外城墙上便结满了厚厚的坚冰,一来可以有效地抵抗敌军冲车、巨石和撞木等大型攻城器械的进攻,二来也可以使城墙变得光滑无比,敌军的云梯无法稳定地靠在城墙上,给攻城一方造成了巨大的阻碍。

宋偃抬头看着宛如宝石一般闪闪发光的城墙,由衷感叹道:“这陈安,不愧是一代名将!”

尽管心中颇为感叹,但宋偃仍是毫不犹豫地下达了进攻命令。

“第一个攻上城头的,赏万金,升三级!”

在主帅的命令以及许诺的诱惑下,一队队将士扛着云梯迫近城墙,开始了艰难的进攻。

城上守军早有准备,一块块巨石自投石车上抛下,砸坏了许多已经搭上城头的云梯。光滑无比的城墙也将攻城的压力加大了无数倍,仅仅第一波攻势,魏军便付出了两千余人的伤亡,但并未能取得什么战果。

负责前方作战的中郎将宋冉派人前往中军请求下一步的作战指使,得到的答复是继续进攻。

宋偃心中明白,只要攻下了寿春城,他的南进策略等于成功了一半,所以他下定了决心,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必须要攻下这座坚城。

就在城墙上不断上演着惨烈的攻城战的时候,寿春城东二十余里外,一片雪白却忽然开始了行动。

本应该在城中指挥守城作战的镇东将军陈安坐在一匹毛色纯白的骏马之上,目光遥望前方。

陈安今年三十余岁,生得面目俊朗,雅致风流,颇有儒将之风。此时他身披白袍白甲,头戴银盔,盔上一根白羽,背后的白色披风被这凛凛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的身后,足足七千名骑兵列阵等待。所有人与主帅一样,皆是白跑白甲,银盔白羽,在丝丝飘雪的遮掩下,竟似是与这茫茫雪地融为一体。

天上不断飘扬着细细的小雪花,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一名斥候策马前来,遥遥抱拳道:“禀将军,宋偃亲自率军进攻寿春,如今正大规模攻城。”

陈安颔首,拨马向前三步,随后调转马头,朗声道:“我大周的将士们,杀贼破敌,就在此时!”

一声令下,七千精骑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二十里的距离对他们而言不过就是一个热身的过程,赶到战场之际,也正是他们热血澎湃之时。

寿春城下,因为久攻不下而感到恼怒不已的宋偃不断投入兵力,试图用人数去破解这气候给守军带来的绝大优势。

就在双方鏖战不下,战局已经进入白热化之时。不知从何处忽然传来一阵阵轰隆之声,声音细密且沉闷,听起来就像是马蹄踏在大地之上所发出的响动。

渐渐地,这种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宋偃身旁的亲兵忽然指着东方,大喊道:“君侯,快看!”

宋偃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不知从何处杀来了一支骑兵部队,所有人皆着白盔白甲,似乎与漫天飞舞的雪花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宋偃反应极快,立刻便意识到这是陈安埋伏在城外的伏兵,专门趁着双方交战正酣之时前来偷袭。他立刻吼道:“快!列队,集结!给孤绞杀他们!”

此时,战场上的局势已经容不得他们反应,仅仅片刻,陈安亲自率领的七千白袍骑兵便冲进了魏军大营,借着强悍的冲击力与机动性,几乎在交锋的第一时间便冲垮了魏军匆忙组织起来的防线。

陈安身先士卒,在敌军阵中左冲右突,率领麾下亲兵将其搅动得无法组成阵势。就在此时,始终紧闭的城门豁然洞开,早已准备好的城中将士一股脑冲出城门,配合主帅的攻势。

广初二年十二月,镇东将军陈安以七千精骑大破七万魏军于寿春,杀敌二万余,一时间名震天下。中原小儿皆传唱其战绩,时人作歌曰:“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捷报传至长安,大将军嬴曦下令表陈安为左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豫州刺史。

十二月十五,太尉杨赐以年老体弱为由,上书请辞。一时间朝野惶然,群臣汹汹。

朝臣们自然不会相信所谓年老多病这样的废话。人人皆知,上个月江甫当廷弹劾杨昭,乃是大将军对太尉发难的借口。朝中大多数出身山东士族的官员都在等待着杨赐的反击,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竟然等来了这个结果。

杨赐请辞,无疑是向朝臣们宣布他的失败。

除了少数几个人以外,几乎没有人可以理解他此举的原由。

未央宫紫宸殿内,太后独孤霓裳单独召见杨赐。

“太尉若是就此辞去,那朝中还有谁能制衡大将军?太尉难道愿意眼睁睁看着大周一步一步成为他一人的朝廷吗?”

面对太后的诘问,杨赐垂着头,低声道:“非是老臣为一己之私而退让,实在是此事太过敏感,若是老臣不选择退让,恐怕大将军会借此再度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个中轻重,还望太后明鉴!”

独孤霓裳微微叹息,她自然也知道个中原由,但杨赐身为已历三朝的股肱之臣,无论是名望还是政治势力,都堪称是对抗嬴曦的第一人选。他这一去,无疑会让嬴曦一党更加猖獗。

杨赐躬身道:“太后请放心,老臣辞去,便只有老臣一人,满朝重臣仍然心向陛下,望太后任用忠良,等待时机。”

独孤霓裳叹息一声,点头称是。杨赐接着说道:“老臣还有一策,想要献给太后。”

“太尉请讲。”

杨赐道:“如今陛下年幼,宗亲凋敝,以致大将军把控朝局,依老臣之见,太后不妨征调对朝廷忠心不易的宗室亲王回朝,以与大将军抗衡。”

“太尉是说……唐王?”

“不错!”杨赐道:“唐王正是极好的人选。”

回椒房殿的路上,霓裳只觉得心绪烦乱,颇有些焦躁。回到殿中,她屏退左右侍女,手捧银盏,独自饮着葡萄酒。

她向来是不喜欢饮酒的,但如今朝局错综复杂,原本她最信赖的人似乎与她渐行渐远,甚至有可能会成为她最大的对手,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嬴曦悄然穿过重重帷幔,来到了她的卧房。

霓裳仰起头,将红唇品尝着殷红的酒液。一双充满魅惑的眼睛斜睨着他,没有惊讶,更没有惊惶。

嬴曦面上带着微笑,缓步走近。忽然,霓裳面色转冷,手中银杯被她猛然摔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骤然响起,嬴曦的瞳孔陡然放大,他下意识地便要转身。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到霓裳脸上那抹颇有些轻蔑的笑。忽然意识到,自己被她耍了。

“大将军如此胆怯,当真是让本宫有些失望啊!”

她带着醉意,斜倚在榻上,目光紧盯着嬴曦,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嬴曦快步上前,凑近她的脸庞。

两人对视良久,独孤霓裳忽然凑上去,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还恨我吗?”他问道。

“当然恨!”霓裳扯着他的衣襟,冷哼道:“本宫恨不得食你肉,饮你血!”

嬴曦忽然笑出声来:“那今日便给你一个机会,要杀要剐,任随你便!”

独孤霓裳望着他充满坏笑的脸庞,松开了手,瘫坐在榻上,凄然道:“你为何就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嬴曦俯下身,将她抱在怀中,淡淡地问道:“你究竟要我如何?”

霓裳只觉得自己远离了方才那温暖的怀抱,嬴曦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口中道:“那封压根就没有署名的奏疏,你问也不问,直接就默认是我命人所上,到底是谁不信任谁?”

“你以为我逼杨赐请辞,是为了铲除异己?你以为这些看起来忠心耿耿的老狐狸是大周忠臣?是朝廷的顶梁柱?”

嬴曦的情绪有些失控,他近乎吼叫地说道:“你错了!独孤霓裳,你大错特错!他们不是忠臣,而是蠹虫,正是因为这些世家大族的存在,才使得大周沦落到如今地步。正是他们这四百年来不断明争暗斗,朝廷才会政治腐败,百姓才会民不聊生!也正是他们实力的不断膨胀,方才造成如今皇权旁落,天下分崩的局面!”

霓裳有些痛苦地捂着耳朵,哭泣道:“你不要再说了……”

嬴曦不再多言,走上前揽着她的肩膀,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刚要亲吻上她的红唇,霓裳却忽然将他推开,怒道:“你别碰我!”

嬴曦皱起眉头,冷冷地说道:“难道,现在的我,已经成了第二个姬职,让你感到厌恶和恶心?”

霓裳身子一震,抬起头来正视着嬴曦的目光,眸中闪过些许异样的神色。她没有想到,嬴曦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嬴曦却微闭着眼睛,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字地说道:“还是说,在你看到那封密奏之前的我才是第二个姬职,而现在的我,不过是又重新回到嬴曦的身份而已?”

“不!”

听出他言语中的冰冷与近乎绝望的淡漠,霓裳慌忙摇头道:“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嬴曦没有说话,自地上捡起她摔落的银杯,自顾自地饮酒。

忽然,一只手从他手里夺过银杯,紧接而来的,是她热烈如火的吻。

“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不知如何面对朝堂上的你,还有面对现在的你!”

良久,她睁开微闭的眼睛,凄然解释道。

嬴曦伸手抱住她,将她抱上软塌。俯下身子,轻柔地解开她腰间的丝带,低声道:“公是公,私是私,现在的我,不是什么大将军,我只是嬴曦,那个曲江池畔,行走在漫天杏花里的嬴曦!”

被他一番话勾起当年回忆,霓裳脸上浮现一抹笑容,双手搂着他的背,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

悠悠岁月碾压过广初二年的末尾,如大雪没过的车辙,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广初三年正月初一,宫中传来诏令,念太尉杨赐年老体弱,特加其为太傅,准免常朝,赐鹿鹤杖以示恩宠。

半个月后,就在上元节的前一天,负责杨昭一案的廷尉钟淆正式向朝廷呈上了杨昭的供状,大将军下令,贬杨昭为洛交郡守。

这场百官瞩目的杨昭案就在如此诡异的情形下悄然落下帷幕,朝臣们心知肚明,这场隐隐间的较量,最终是以杨赐乖乖退让,嬴曦放他一马而告终。

真正令朝臣感到奇怪的是,在这个案件中,以御史中丞陆云为代表的杨赐一党竟齐齐表现出了缄默,没有一人插手此事。

为了平衡朝局,嬴曦上表举荐侍中裴度为尚书右仆射兼礼曹尚书,表司隶校尉独孤信为车骑将军领尚书左仆射。

对此,朝臣们并未有所抵触,裴度出身闻喜裴氏,与清河崔氏、太原王氏齐名,乃山东士族领袖之一,其本人也向来以忠正耿直著称,在朝中颇有人望。

而独孤信乃是太后胞兄,向有贤名,而且与嬴曦和朝臣皆关系良好。如今的他已然成为了朝臣与大将军嬴曦之间的一道调和药,所以也不会有不长眼的人反对他的提升。

就在朝局大体走向稳定之际,太后的一道制令却再度让长安朝廷变得扑朔迷离。

宣唐王姬延入朝,拜太尉、录尚书事,其国三万将士协同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