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许珈勤这个“老来子”,许文达又是心疼又是幽怨。
自从许珈胤没了以后,许文达和贾秀清的世界就几乎是崩塌掉了,但是许文达的母亲在哀痛之余,开始采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式逼迫两夫妇赶紧再生一个,许文达一开始暴跳如雷的反对,直到那个老太太把自己作进了急救室,贾秀清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决定要给许家“留后”。
中间经历了诸多波折,贾秀清喝下了无数碗老太太求来的汤药后,终于以四十几岁的年龄成功怀孕。但真正的磨难恰好是贾秀清怀上这个孩子开始。为了保住孩子,贾秀清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生产那天差点因为难产而死在手术台上,而老太太却在贾秀清生死存亡的时刻,非要拦住急救护士和医生,询问孩子的性别。
许文达在当时大怒,当场跟老太太断绝了母子关系。
正是因为这件事,强势的老太太便再没来医院看过一眼,更不许近亲前来探望。
在孩子出生的这几个月里,贾秀清每日躺在病床上,其余所有事都是许文达一个人在孤军奋战。其中艰辛和心苦,没人能够体会。
因此,此刻听到苏琬浓还帮他从国外请了专家,许文达一个脾气暴躁的大男人,眼圈一红,哽咽着对苏琬浓不断地鞠躬:“谢谢苏小姐!谢谢苏小姐!真的谢谢……苏小姐……”
谢到最后,这个在妻儿面前顶天立地的男人,已经泣不成声,终于捂着脸呜呜地哭泣出声。
苏琬浓看着许文达花白的头发,还能清晰地想起他给自己的父亲当司机时,那得体稳重又很算周正的外貌。不过短短两年多,他已成了这副样子。
这一瞬,苏琬浓是有那么一点愧疚和自责的。但也只是这一瞬间,她回想起当年的事情,仍旧觉得自己不过是做了最正常的选择。一切,都怪不到她头上。
苏琬浓瞥了眼时间,耐着性子等许文达的哭声慢慢平复下来,这才摇着轮椅到他身边,抽了张纸巾递给他:“许叔叔,我知道您很辛苦,所以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你们的。我爸爸常说,那年要不是您,他恐怕要在那场车祸中丧生。所以无论我做了什么,您都不要感到有负担,就当做是我们在报恩吧。”
在许文达还是苏振林的司机的时候,苏振林曾遭遇过一场车祸,是刚好在附近的许文达冲开了警察的封锁圈和众人的劝阻,冲到已经快要爆炸的车子旁边,将已经失去意识的苏振林救了出来。
依照许文达的个性,他之所以会接受苏琬浓的帮助,一方面是已经走投无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苏振林多多少少欠他,所以他才没那么重的心理负担。
许文达哭得双眼发肿,人有些发怔,也就没回应苏琬浓。
苏琬浓犹豫了下,试探地问道:“许叔叔,刚才世欢是不是已经来看过贾老师了?”
听到“世欢”两个字,许文达眸光一紧,露出恶狠狠的厌恶表情,但开口时他的语气又有些迷茫:“她刚才似乎跟白寺发生了冲突,这会儿好像去急诊了。”
因为白寺从小跟许珈胤混在一起,许文达不像别人称他一声白公子,而是叫他白寺。
苏琬浓听到这话,愣了愣,随即双手撑住轮椅紧张地问:“世欢她怎么了?”
许文达没有直接回答,疲倦地指了指白寺抱着楼世欢离开的方向。
苏琬浓却没有直接去找楼世欢,而是先回了自己的病房。
刚好谢钰从公司过来了。
谢钰看起来心情不好,看见苏琬浓进来,忙迎上来替她推轮椅:“琬浓,你跑哪儿去了?我刚好有事情要告诉你,你那个妹妹啊,是真有本事,居然跟着兰霄跑去……”
“谢钰姐。”苏琬浓轻声打断谢钰的话,眼眶微红地望着她,“世欢跟人起了冲突,好像出了大事,可我不知道她现在究竟在哪里……”
谢钰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不是跟兰霄……等等,我这就让人查一查!”
……
阑城昨晚似乎下过一场大雨,窗外潮湿的气息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一起涌进鼻腔。
楼世欢缓缓睁开眼睛,脑子里还没回忆起之前被白寺掐过的事,被掐过的脖子理想是卡满了刀片,她每呼吸一下、就要被割一刀。
那种疼痛,让本就不太顺畅的呼吸更加艰难,楼世欢只觉得大脑也跟着眩晕,视线在好一会儿过后才慢慢清晰起来。
她偏头看了眼还没有完全亮起来的灰蒙蒙天空,迟钝地将窗外远处的建筑盯了一会儿才慢慢转回头,终于回忆起之前的种种,想起了还在急救室抢救的贾秀清。
也不知道她脱离危险没有。
心里着急,楼世欢强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
四肢像是被人用擀面杖擀过一样、筋骨都错了位变了形,酸软疼痛不堪,等她撑着靠坐在床头时,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汗,胸口因为呼吸不畅而剧烈地起伏着。
她都没来得及将自己所在的病房看一眼,就挪下了床去找鞋。
正在她低头找鞋的时候,病房门被人推开,谢钰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苏琬浓走进来。
“世欢,你好些了么?”苏琬浓柔声询问。
一听到这声音,楼世欢就觉得自己被卡了刀片的脖子里像是又被塞了一坨屎,糊得她连胸腔都黏腻起来。
她没理她,甚至都没抬头,继续找鞋。
谢钰盯了楼世欢一眼,心里想的却是她居然差点厚着脸皮跟着谢兰霄去香港的事情。时至今日,她对楼世欢厌恶得连一个字都不愿多说,也就真的没说话。
苏琬浓倒是体贴,让谢钰先去忙,谢钰答应后,挺不耐烦地看了楼世欢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我不走远,你要是有事,大声叫我就行。”
苏琬浓点点头,看着谢钰出去以后才再度转向弯腰穿鞋的楼世欢:“世欢,上次在慕老爷子的寿宴上,我看你和白寺关系还挺好的,他还处处护着你,可这次……你们怎么闹得这么厉害?”
楼世欢根本不想跟她搭话,绕开她就想走。
可坐在轮椅上的苏琬浓却异常灵活,轻易地就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后一带。
那股子力气带来的震颤,让楼世欢的嗓子眼越发地锐疼。
她抬头,冷冷地盯了苏琬浓一眼:“放开我。”
她发出声音的那一刹那,不仅是苏琬浓,连楼世欢自己都愣了愣。
那声音那儿还有半点清灵好听,反而像老妇人般沙哑干涩,甚至连基本的音色都有些难以分辨。
楼世欢撇开脸的时候,苏琬浓震惊地睁大眼睛:“世欢,你的脖子……”
被白寺掐到失去意识,楼世欢能想象自己现在的脖子有多样貌狰狞,但看见苏琬浓惊恐的眼神,她的心还是微微地刺痛了下。
“对不起,世欢,我只是吓到了,没有别的意思。”苏琬浓抱歉地皱起眉毛,默了默小心翼翼地去摸楼世欢的手臂,“世欢,你……”
“有意思吗?”楼世欢真的觉得好累,也不在乎自己粗嘎的声音了,盯着苏琬浓,“你我之间明明早就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呢?演的不累吗?你不累,我累。放开我!”
“你这副样子,我怎么能放开你!”苏琬浓报告声音,旋即又叹了口气,“我承认我是放不下兰霄,可我也早就说过了,我们是情敌,但也是姐妹,我做不到像你那么绝情,因为一个男人可以连姐妹情也完全不顾了!”
楼世欢想笑,可是一吸气嗓子眼就像针扎,她就笑得比哭还难看。
那一刻,她莫名地想哭,于是几乎本能地像苏琬浓服软:“我现在真的有急事,你放过我好么?”
“你是不是想去看贾老师?”
楼世欢一怔,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你怎么知道?贾老师她……她没事吧?”
苏琬浓没有直接回答,偏头看了眼紧闭的病房门,压低声音确保门外的谢钰不会听见:“我劝你现在不要去看她,免得让许叔叔更加生气。”
楼世欢垂下眼眸。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还有你在乎的人,那必定就是他们夫妇和那个孩子了。”苏琬浓瞥了眼楼世欢的神情,满意地微勾了勾唇后继续,“你放心,你也知道许叔叔以前是我爸的司机,所以我已经让我爸和我哥从国外找了专家过来替许珈勤看诊,而且还给了许叔叔一笔钱,让他……”
“你说什么?!”楼世欢猛地打断她,直直地盯着她。
苏琬浓眸光微闪,垂下了眼睛。
“苏琬浓,你怎么有脸……怎么有脸这样做?!要是许叔叔知道了当年……”楼世欢的眼睛顿时通红,话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只死死地盯着苏琬浓。
苏琬浓并不跟楼世欢对视,继续用她万年不变的柔淡语气说:“我不想跟你谈当年的事情。世欢,我只问你一句,要不是利用许叔叔对我爸爸有救命之恩这一点去帮他,你以为他那种古板的性格会接受谁的帮助?你么?”
不等楼世欢回答,苏琬浓闭上眼睛继续:“与其让他们现在就被生活逼迫而死、让他们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慢慢病死,我这样给他们希望,难道不好么?”
“你是真的想帮他们,还是别有所图?”楼世欢想冷笑,可是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苏琬浓,你到底有没有廉耻之心?你以为你是为他好,可他要是知道当年的事情,他该怎么活下去?”
苏琬浓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掀眸看着楼世欢,充满了怜悯:“我不想多说,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你现在就可以去告诉他,我绝不会拦你。不过,只要你能立刻拿出一笔钱来救贾老师的命和那个小孩的命。不然,你就该帮着我、让他们接受我的帮助。”
苏琬浓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是变了一个人,原本温柔的一双眼睛里,此刻满是冷血和残酷、自私自利到了极致。
楼世欢定定地看着苏琬浓,缓缓地笑出声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苏琬浓,就为了阻止我跟谢兰霄说当年的真相,你就已经下了这么大一盘棋了么?用贾老师和珈勤的命来威胁我、压制我?”
苏琬浓没有反驳:“当年的事情,孰是孰非,你我恐怕永远也争论不清楚。不过世欢,跟兰霄说出当年的事情,除了让你我姐妹彻底走向决裂,对你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不是吗?但是只要你不说,一切都可以相安无事,贾老师他们也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我的帮助?毕竟,除了我,也没人有能力帮他们了。”
楼世欢没说话。除了对苏琬浓的憎恶,她现在只有满满的无力感。
苏琬浓像是猜到了楼世欢在想什么:“你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是由权势和金钱决定一切。我以为这个道理,你在孤儿院就已经明白了。”
楼世欢缓缓地闭上眼睛,两行眼泪悄然滑落、在地板上摔成了很快就会被蒸发的水珠。
苏琬浓已然从她的表情知道了她的决定,于是她转动轮椅往外走,走打一半她又停住,却没有回头:“世欢,你不能太贪心了,不能把什么都攥进你的手里,对不对?总要舍弃的。还有,兰霄在香港也挺费神的,你受伤的事,就先不要告诉他了,当然,这是谢钰姐的意思。”
楼世欢回过神来的时候,苏琬浓已经走了。
……
香港。
谢兰霄从谈判桌上站起身,带得身后的椅子划出去老远、在墙上撞得砰的一声。
谈判桌上坐着的各位都是眉心一跳,有个中年男人率先反应过来,跟了出去。
他在卫生间找到谢兰霄的时候,谢兰霄已经靠坐在洗手台上,垂首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寥寥升起,将这冷漠英朗的一张脸笼罩得更加模糊而难以捉摸。
中年男人不由得将腰弯的更低,恭敬地赔笑道:“谢总,实在是对不住,我们白总平常不这样,主要是今天他女儿……”
谢兰霄抽烟的动作一顿,皱眉看向那男人。
中年男人嗓子眼一干,半个字也不敢再说,脸上的表情一时僵住。
气氛更加尴尬。
谢兰霄抬起腕表看了眼时间,吐出一口烟雾的时候眯着不知名的方向:“迟到了15分钟,告诉他不用来了。”
“啊这……”中年男人的嘴巴张成o型,愣了愣赶紧一边抹汗一边掏手机,“谢总千万消气!我这就联系我们白总,一定让他跟您道歉……”
说着,他就要在谢兰霄面前拨号。
谢兰霄不耐地盯了他一眼,连他身上穿着的工整白衬衫都被折射出一道冷光削在中年男人眼睛里。
中年男人赶紧弯着腰、握着手机出去了。
谢兰霄换了个坐姿,因为腿太长所以一前一后两条腿都弯曲着,一只手因为不耐的情绪而习惯性叉在腰间,另一只手夹着烟、停顿在皱起的眉宇前方。
听到那中年男人在外面满头是汗的说话,谢兰霄摸出手机,本想给自己的在香港这边的临时助理打电话,结果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楼世欢。
犹豫了下,他直接输入了楼世欢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被接通的那一刻,他紧皱的眉宇明显地舒展开来:爬出黑名单的感觉,还是不错。那天晚上,是他自己拿了楼世欢的手机,将自己的号码拖出了黑名单。当时要不是看在楼世欢被他弄得连腿都发颤、意识都模糊的面子上,他当晚就要就黑名单这个事训她一顿。
但是他拨了一遍又一遍,电话都没人接,都让他开始怀疑自己那天操作是不是失误了。
……
楼世欢呆呆地躺在病床上,并没有察觉到一直在震动的手机,还是来给她换药的护士将手机拿到她面前,提醒了她。
楼世欢木然地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只觉得“谢兰霄”这三个字遥远又陌生,迟迟没有接听,就任由着它继续在掌心震动。
护士奇怪地看了她几眼,以为她是因为缺氧导致的迟钝,加上她又出声提醒了句、而楼世欢仍旧没什么反应,她就擅自主张,拿过手机划了接听后又递回到楼世欢手上。
听筒里立时传来谢兰霄成熟醇清的男音,他在叫她的名字,语气里满满的不高兴。
楼世欢的睫毛颤了颤,这才木然地垂下眼睛,又慢慢地将手机举到了耳边。
谢兰霄显然心情不好,加之她一直不说话,他已有明显的怒意:“楼世欢,你又皮痒了欠收拾了是不是?说话!”
楼世欢动了动嘴唇,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嗯”后猛然察觉到自己的声音不对,于是又马上咬住了唇。
可谢兰霄太过敏锐,似乎立刻就发现了。因为听筒那边的男人,迅速地安静了下去。
楼世欢犹豫了下,下意识地想要挂断电话,可又怕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沉默着强撑着。
好几秒过后,谢兰霄终于沉沉开腔:“怎么,不打算说实话?”
楼世欢努力地调整了下,尽量用正常的声音说话,还笑了笑:“说什么?”
“楼世欢!”谢兰霄耐性尽失,动了怒。
沉沉的嗓音透过听筒传进耳朵,严厉和不耐的语气却在心里一撞,让人的情绪顿时酸涩起来,楼世欢眼眶一涩,赶紧垂下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
谢兰霄似乎愣了下,随即问她:“你怎么回事?”
“没事啊。”楼世欢在电话这边还使劲儿地摇了摇头,可旋即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于是又补了句,“就是感冒了,觉得很不舒服。”
“是吗?”谢兰霄漫不经心地反问了句,又似乎更漫不经心地问,“既然感冒了,让你寝室的同学给你买药。”
“嗯,我同学已经去帮我买了。”楼世欢想也没想,顺着他给的梯子就往下走了,还在暗自庆幸谢兰霄相信了自己的借口。
可谢兰霄马上又说:“我这会儿有时间,咱们视频通话。”
“……”楼世欢,“我手机没流量了。”
“我给你报销。别拖拖拉拉,一分钟之内给我发视频邀请过来。”
说完,谢兰霄直接挂断了电话。
“……”楼世欢这才意识到,他之前给的梯子不过是通往陷阱。
这会儿她躺在医院,去哪儿给他找寝室开视频?
而且,她脖子上的淤青太过明显,一眼就会被识破。
楼世欢干脆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正想将手机关机一了百了,微信却弹出视频邀请的提示。
楼世欢心里咯噔一跳,本想挂断的,结果一紧张,却给接了。
两个人透过屏幕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气氛诡异般的寂静。
楼世欢不自在地抿了抿村,正想不动声色地将镜头往上移,以免被谢兰霄看到自己的脖子,谢兰霄那双眼睛却太毒,骤然眯了眯,问她:“你脖子怎么回事?!”
楼世欢依旧将镜头上移后,才底气不足地轻声答:“感冒太严重,做了针灸和推……”
“是不是还拔了火罐?”谢兰霄冷笑着接了一句。
“……”楼世欢眨了眨眼睛,笑,“哇,谢先生你还知道拔火罐啊?我以为你一直在美国,不知道有这回事呢。”
“……”谢兰霄懒得跟她废话,“给你三秒钟,把镜头对准你的脖子。或者,你自己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刚才谢兰霄没怎么看清,只看见有痕迹,所以他此刻怒火中烧,是把那些痕迹错认了,以为楼世欢跟别的男人鬼混了!
楼世欢却以为他已经看穿,犹豫了下,还是缓缓地将镜头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立时,那些掐痕就清晰地映入镜头、落入了谢兰霄的眼中。
因为当时的视线盲角,楼世欢并没看清谢兰霄当时的表情,只是见他很久不说话,这才拿起手机又去看他。
可是镜头里已经没有他了,镜头对着的地方只有地板和他的皮鞋,而且镜头还在微微晃动、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