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意泓      更新:2019-10-20 18:31      字数:3176

谨将此书献给我尊敬的长辈们,无论是位好人或是个坏人,

无论健在或已谢世,藉以祈望前辈灵光无限,永佑后人

这个离海边不足百里的省会,到了民国三十六年却仍然是座小城。说它小,不单是从北门到南门,还是从西门到东门,城池的长和宽都只有八、九华里地。而且,市区原本人丁就单薄,前三、五年又被日军两次攻陷,大批难民跋山涉水逃往四百来里外的北岭山区。之后,虽得光复,但城内百业凋敝,谋生艰辛,有的人只得留居山乡,开荒垦地勉为养家活口;有的人虽返城,但无所事事,也只能再飘洋过海,到台员或南洋诸岛国,靠手艺或苦力讨吃去了。故而省城的人烟终未见稠密起来,若与相邻的南北两省相比,虽说同为临海的省会,三城都残遭过日寇铁蹄的践踏蹂躏,可小城不论户数或是人口都达不到邻省两都市的二、三分之一。一年前,幸得南京国府核准立名建市,南门外直到江心岛一块长约七、八里,宽有二、三里,原本属于两个郊县相邻的地盘方始并入省城,城里城外才多了两个十字路口,警察岗亭也增加到五座。

鼓楼位于老城区的中央,连接南、北门的中正路穿楼而过。从鼓楼到南门长约五里的中正南街宽未及三丈,路两旁挤满了各种商铺酒肆,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而商铺酒肆背后的东、西两街却藏匿着被七拐八弯巷道连着的深宅大厝,它们多半是由明、清两朝的本地书生高中状元、榜眼、探花后,当官发财衣锦还乡建成的,小城里的名门望族与社会贤达都以在此居住为荣。三、五百年时光流逝,世事沧桑,朝代更迭,慢慢悠悠地轮到了民国。其间豪门里有的举家远走他乡,有的后裔没落,也有因其它的变故迁出大厝,而一些富贾新贵又入住老宅,成了旧邸的新主人。

节气虽是夏至,但今年古历润二月,明天才到五月节,而南方长达百余天的盛夏酷暑说来就来了。上午刚过七点半,一辆掇拾整洁的黄包车进了南门,沿着中正南路向北一路小跑,明眼人一看这是大户人家的家车。车上坐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着一套深色的香云纱夏服,脚蹬黑皮凉鞋,闭目养神中还时不时地拿起搁在座位边上的蒲扇扇了扇,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中正南路路窄,行人道更是窄的似乎不存在,商铺屋檐下边向外再宽出一、两步路就是了。这时街东侧阳光尚被路边的屋顶挡住,当然路两旁百来株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也给行人带来些许的凉意。

“伊舅,今天是礼拜,这么早就进城。”车刚到“味和”馆店的街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眼尖认出了这辆车,并从店门口快步地走到路旁,必恭必敬地向车上中年男子问候。伙计是中年男子远嫁他乡姑妈的外孙,按说应该称表舅,为了表示亲昵,就把“表”给改成“伊”了,“表舅”变为“伊舅”。小城的方言,外埠人听不懂更难学会,但蛮有趣。比如称谓中重音的两个字,省去一个后,在前头加上“伊”字,“爹爹”叫“伊爹”,“妈妈”就叫“伊妈”,舅舅当然喊成“伊舅”。还有把西洋“礼拜天”的“天”给没了,单说“礼拜”;礼拜一到礼拜六又没了“礼”,变为“拜一”、“拜二”……“拜六”,好象一个礼拜从头至尾就没了这“天”和“礼”。真不晓得一百年前,“五口通商”后,本地的文化人是怎么翻译这些外来语。

“哦,是细俤,最近荔枝肉做得中吃吗?”“师傅说我有长进,昨晚我烧的醉排骨,客人还以为是我师傅做的。”酒楼小伙计有点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应声道。“那好啊,告诉你老板备好料,过几天我带几个人客来,吃你做的‘佛跳墙’。”信以为真的外甥急得两颊通红,赶忙低下头眼睛盯着双脚趿拉的“鞋底嚓(只有襻儿的木底鞋,也叫呱哒板)”,嘴里喃喃道:“这可不敢,不要说‘佛跳墙’,现时就是‘大杂烩’的用料还得由我师傅选配呢。”这里说的“荔枝肉”、“醉排骨”、“大杂烩”是当地寻常人家过年过节和红白家宴必有的几道菜。而“佛跳墙”,那可是名贵佳肴了。就是到了六十多年后的今天,由当年“味和”等几家名酒楼演变而成的五星级大饭店做出来正宗的“佛跳墙”,单一人一盅就得要上三、五百块钱呢。

趁着车上车下说话的当儿,车夫双手轻稳地放下车把,拿搭在车柄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早已冒出的汗珠。这时,“味和”老板听到熟悉的说话声,急忙从二楼临街的雅座快步下来出了店门,人到声亦到:“七叔,落车到店里吃杯茶吧!你叫他做‘佛跳墙’,那我就给他打下手。”四十来岁的店老板辈分低,是中年男子的堂侄,再者七叔是酒楼的大股东,自己这个老板还是他给当的。“不啦,先去玉井巷新厝看木工和油漆做得怎么样。”看来车上坐的这位被“味和”老板称作七叔的富商刚买下后街小巷里的旧宅大院,还正忙着把它修葺成新厝呢。

站在一旁的外甥怕俩位大人再拿他来说笑,便一溜烟地回到店里端出一碗水递给车夫:“依土哥喝口水。”车夫双手接过,连连道谢。“你看你,‘佛跳墙’没学会,倒学会了巴结人。”店老板说了句玩笑话,伙计的脸又红了。“从乡下到城里学厨有两年了嘛,见了世面也长了本领。拜五新船‘安达’轮开始走台员,你先上船到厨房做个帮手。过了夏天再上岛,去‘南洋酒店’找福森他爹,也是你的表舅,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当厨师了。”

坐在车上的中年男子是泰安轮船公司经理,听这讲话的口气,显然也是台员岛上“南洋酒店”的大股东。这时他落了车就站在路边大树下,对明显比他年岁大的堂侄直呼其名:“福森,给几块钱,让他自己去买两双胶底鞋,海上有风浪船板又滑,不能再穿‘鞋底嚓’。他这一去,岛上‘三把刀’,我姑妈的仨外甥就抓了两把。你也知道她老人家早年孀居,只生有表姐一个,现在全靠她照应,看来这家的日子也该慢慢地好起来。”所谓“三把刀”,说的是当地人靠手艺过海谋生,上岛后大多是靠剪刀裁衣服,拿厨刀当伙夫,推剃头刀给人理发。细俤的大哥上岛多年,去年夫妻俩在鸡笼港开了间小小的成衣店,没几个月就把孩子接过去了。

“那再叫他家的尾俤学剃头,‘三刀’不就全了。”福森随口补上一句,细俤却把这话当真:“不行不行,你们城里人都说,叫仔学剃头失去一房头。尾俤好歹也得叫他到伊舅的船上当个水手,这要比当剃头俤强。”“哟,是长本领了,都敢给你伊舅出题目了。”福森说着还用手轻轻地打了一下细俤的后脑勺。

“好了好了,拿了钱快去买鞋,慢了就赶不上十点的快艇。明天在家过五月节,记住拜四回来就上船。去码头的路上,别忘了到‘咸中甜’饼店,给我姑妈买几块猪油糕带回去。”“知道啦!”细俤兴高采烈地应声跑走了,七叔也上了车。

“依土,新厝没人煮饭,晌午送七叔来店里吃,记住啦。”“依土不会忘记吃饭的。哦,对了,明天中午我二舅带那几个木工和油漆师傅到你这里过五月节,谁都知道我二舅有酒就行,你就随便煮几碗寻常菜,只是不能让他吃太多的酒。还有一件事,”七叔放低了声:“你抓紧时间把这期红利算出来,我的那一份就交给我小舅子永惠,我刚调他去‘安达’轮当‘管事’(即:总务),让他把这些钱都转交给你爹。光复后,你爹上岛操持‘南洋酒店’,一年多刚赚了些钱,今年二月初八岛上那一乱,过后死了不少人。” 福森接过话:“听当地人讲,祸水都是那些接收大员带上岛的。”“可害得你爹的生意没法做,连店堂桌椅盘碗全砸烂了,幸好店里人都会讲本地话,大家都还平安。这阵子搭船上岛的人多了,所以要抓紧店堂整修添置家什,这些都得花钱。”“七叔您放心,拜四我就把钱交给永惠舅。”“你爹也六十来岁了,该在家里多享几年清福。只要你‘厝俚(方言:媳妇、老婆)’愿意随你去台员,秋后你们就过海接手‘南洋酒店’。”七叔缓缓而谈:“这事,你和你‘厝俚’商议后再告诉我。依土,我们走吧。”堂侄心领其意转而交待依土:“今天做礼拜的人多,车过东营巷口教堂前要慢些。”“晓得了。”车夫应声又沿着中正南路向北跑去。

果然,当车子拐进东营巷口就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进出基督教堂,依土放慢了脚步。教堂大门前路面宽些,再往前车子就只能沿着弯弯曲曲的胡同小道,向玉井巷深处慢悠悠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