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睡半醒时,仿佛听到脚夫说离上坪只有五、六里路了。此时,林间雨点滴答声也让迷糊中的林秉康睁开双眼,从马灯亮出的光看到脚夫穿着簑衣,戴了斗笠,这才发觉滑竿上边也加盖了油毛毡。
他全醒过来,赶忙问雨下多久了,脚夫喘着气回答,不到半点钟。估计走的是上坡路,很快就到了坡顶,只见有俩人举着火把从低处迎面走来。三两句问答后,前头的副站长认出来人是上坪靠泊点的站务员。接着俩人左一句右一句地说,公司调度刚来电话问你们到了没有,还讲临时客船上半夜平安到达平水道头。又说听到雨声,估算时间也靠近了,怕这一里多下坡路滑,就打着火把上来,恰好接到了。
进了上坪靠泊点,站务员熄灭了火把。四人从滑竿下来,借着挂在滑竿上马灯的亮光,映入眼帘的是座搭建在几根粗大原木上的两层高脚木屋,一层楼板离地面约有四、五尺高。整幢房子一片漆黑,空气中仿佛飘散着焚香的气味,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蛙鸣,想象中院落某处停放着四具入殓不久的棺木,诡异的氛围不免让人心中暗涌起陣陣莫名的悚惧。
高脚屋座东朝西,粗木造的楼梯建在南侧,显得结实宽大,从地面上到一楼,可容三、四人并排走,再上二楼虽有缩小,俩人并行也不挤。副站长看来是这儿的常客,他直接引着林秉康等人上楼并走进靠楼梯口的第一间房。俩个站务员手忙脚乱地又是端热水又是让座倒茶,林秉康先让俩位文员洗脸,自己则端起桌面的一杯热茶,出了房间站在走廊边上漱了漱口。屋外雨仍旧下着,借着挂在门边马灯微弱的灯光,影影绰绰地看到正前方一条斜坡道通往江边,“顺远” 轮就靠泊在此。
待大家洗漱完毕,站务员端来了麺点,说是昨夜附近村民从山涧抓到几只石灵,自己舍不得吃,拿来换两斤盐巴,煮麺味道鲜美,大家连夜奔波,定是饿了要多吃点。山里人说的是实话,没一会儿功夫大半锅的麺条就吃完了。
站务员收拾好桌面,林秉康便对众人说:“现在有三件事要做,一是到青蛇滩勘察事发现场,二是查看‘顺远’轮船体受损情况,三是尽快找到四位死者的亲属……”
“来过啦,是对岸山脚村的人,昨天午饭前都运回去了。”靠在门边年纪轻的站务员迫不急待地插了嘴,坐在桌旁板凳上的副站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已经运走啦?你讲清楚些。”可被人一瞪,小伙子张嘴又说不出话来。
“不急,坐下慢慢说。”林秉康赶忙安抚道。年长的站务员见状便慢条斯理地替他说开了:“昨天‘顺远’出事后,江边有人看到就跑来告诉,我们马上找渡船雇纤夫赶往青蛇滩,虽说水程不及五里路,但水流湍急逆行而上赶到时,只见客船侧卧在滩边,好些从船上逃出的旅客已经跑到岸边,捞上来的尸体用客舱里的被子遮掩着也摆放在那里。渡船先把几个小孩和老人运到上坪,接着我俩又找了几条木船,附近村民也纷纷跑来帮忙,随船赶去救人。这时我才想起楼下票房前几天刚装上电话,摇了半天,接通的是延津调度,告诉他们‘顺远’号客船翻了。”
“你们救人的这些事以后再慢慢讲,现在只说打捞上岸的尸体被谁认了这一件。”这下是轮到林秉康急了。“说事总得开个头,好,就讲这四具女尸,她们都是住在对岸山脚村的伊姆伊婆,前天好几个人结伴去延津逛街,昨晨搭‘顺远’返回却碰上这当事。从水中把她们捞出来后,同行的一位阿嫂就回村报丧去了。山里人有这样的习俗,外出的人如果途中亡故,当天午前可以抬回,放在村口临时搭起的竹棚里入殓,隔日往祖坟下葬,过午还在外的只能就近掩埋。四位老姆都有儿孙,家里人很快就雇船运回去了。讲完了。”
“就这么运走,没了。”林秉康半信半疑。“不是只能讲认尸吗?就这些,没有漏掉的。”“尸体被领走,那为什么没有打电话向公司报告?”林秉康带有明显责问的口吻。“说实在话,这电话机我才摇过两次,不是老摇不通,就是摇到延津去了。再说,那阵子又有一个……”
“好了,別扯远了。还是说认尸的事,死者家属就这么把尸体运走,连口棺材都没要?”林秉康接着问,站务员仍是有问必答:“这里上了年纪的人,家里都备有寿板,即便家里穷,后辈也会到山上砍几根杉木留给老人,说是可以增寿。用自家的寿板能保佑子孙后代,有儿有女的才不会要別人给的棺材。”
“那就没別的什么要求?”“生死天注定,寿数到了,哪敢有什么要求。”
“我是说,她们是搭了长宁公司的船才落了水,来领尸的人也没说什么?”“搭谁家的船还不都一样,早些年头没有伡船,搭的是木帆船,每隔十天半个月都会见到撞滩翻船死人的事,有的连船老大都一命呜呼,‘船毁人亡两不欠’是老规矩,能找谁说去。那么多人落水,就死她们几个,是祸躲不过,寿根尽了还说什么,运回家办丧事就是了。”站务员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只是他和当地人一样把装有机器的轮船都叫作“伡船”。
正在作记录的文员以为谈话到此为止,就把笔和纪事本收进公文包。这时天蒙蒙亮了,虽然还下着雨,但晨光已透进窗内。另一个文员刚才一直在捣鼓照相机,看大家都不说话,他便举起相机,随着快门的“咔嗒”声和瞬间亮起耀眼的闪光,林秉康回过神来,叹息道:“生死天注定,夫复何言。上坪和对岸的山脚村该算是邻村,四位妇人搭船不幸落水身亡,当时捞尸你们也在场,理应过江吊唁。”“是应该去的,就等这边问完话就走,还怕水再大了,现在过得了江,过后却回不来了。”还是年长的站务员应答。“那就快去快回,当然不能空手上门。”林秉康随手打开昨天临行时曾正宜交给的黑色公文包,从中取出两、三沓钞票,明眼人一看就认出是城里银行刚发行面值五千和一万的法币,“给每位老人的家里送三十万元,另外按本地风俗如果还要买些香烛之类的,就由你们作主了。这样夠不夠礼数?”“太夠了,她们一辈子都没看到过这么大张的钱,连我们去的人脸上都有光了。”“那好,你带路,陪副站长去。”林秉康转过身对正在收拾照相机的文员讲:“您也辛苦跟着走一趟,能多拍两张相片带回来更好。”文员称是,拿起相机准备走。林秉康将手上的钞票交给副站长,并说:让在“顺远”上值守的士兵随渡船一齐过江返回兵营,免得溪水涨上来回不去,走的时候也该给他们些烟钱。副站长接过钱连说“是是”,仨人便下楼去,林秉康也走出房间,站在楼梯边叮嘱道:“快去快回,还有两件事等着办呢。”“是三件,这后一件你刚才不让讲,好麻烦的。”走在后面的站务员回头应道,又用手指一下站在林秉康身后那个年青的站务员:“蔡仔,待会儿你先给林经理讲讲。” 说完扭头往楼下跑去。
林秉康听了一头雾水,刚放下的心似乎又悬起来。无奈一夜劳顿,前半小时又吃了碗热汤麺,这时下腹部有些紧迫感,便吩咐蔡仔取来粗纸(山区土法自制的便纸)先带他去搭在溪边的茅厕。
如厕后,天已大亮。打着伞出来,站在岸边见蛇江自北向南奔流,只是平日清澈的江水已变得混浊污流一般,从上游掠带下来的断树杂木撞击着江岸,随之坍塌的土块也激起阵阵浊浪。林秉康真替刚刚过江的几位担心,虽说这些人长年累月和蛇江打交道,但水火无情,稍有不慎会铸成大错。想到此不免心烦意乱,准备回屋听那还有的一件麻烦事,可刚转身朝楼前走,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出一身冷汗:高脚屋底层楼板下东北角,只见两妇人正蹲在那儿点烛焚香,在她们跟前的木板床上象躺着个人的样子,只不过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着一条旧被子,这无异是具尸体!看得出来那里四周原先有用四块大篷布遮围起来,因为靠东、北两面还挂着篷布,西、南两面虽已解下,但就散放在原地。怪不得半个时辰前刚到上坪只闻香味,却未见烛光。眼前突现的不明尸体,使林秉康毛骨悚然,几近魂飞魄散,就连举在手中的雨伞何时掉落在地都不晓得。蔡仔可能是觉得老板出恭时间过长,便下楼看个究竟,却见他驻足雨中,目光呆滞,赶紧走前拿起雨伞拉他向楼梯口走去。
上到二楼,进了房间,接过蔡仔端来的热茶,重重地喝了两口,林秉康神魂稍定,坐在椅上厉声问道“楼板底躺在木床上的是什么?”这时林秉康多么希望蔡仔的回答是与尸首无关的东西,“是具女尸。”站务员不给他留下一点幻想。
“不是说四位老人的尸体都从滩边用船运回对岸山脚村了吗,怎么又多出一个,她是谁?”“四个老姆是抬回自己家,这个不假,副站长他们过江都会看到的。多出的这个是谁?大家都不晓得。”
“是落水淹死?”“没有落水,也不是淹死的”“没有落水,当然不会被淹死。那怎么死的?”问到此时,林秉康心中升起一点希望,死者可能与“顺远”旅客落水的事故无关。蔡仔迟疑了一下,“听他们说是生孩子死的。”“那为什么不把她拉回家?谁让她在这里生,又死在这里?”
当地有这种习俗,产妇如与家中某人或某事相冲,就要离家借个地方分娩,以求得平安顺产。林秉康真希望这是“借地生子,不幸亡故”的那档事,当然只要与“顺远”无关联就好了。“都不知道她家在哪里,怎么送回去。是他们把她抬到这里生,后来她自己就死在这里。”问了一圈,好象又绕回来了。“那她是从哪里抬来的?”林秉康有点急了,最后一层纸被蔡仔捅破了:“是从‘顺远’号上抬到滩边,再由木船运来的。”完了,看来此事“顺远”还真得是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