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天又亮了。
晨光自窗外缓缓爬进屋内,翻腾进空荡的大殿,一点一点攀过空荡的大床,倾泻在大殿一角席地而睡的小女孩一头黑亮如缎的发上。
女孩似累极了,稚嫩的眉连睡着时都不经意的蹙起。大殿里什么都有,所有陈设极尽人间奢华。可女孩宁愿的躺在一个角落,衣襟凌乱,身边什么都没有,只有右手始终攥着的一把剑。
当阳光爬到女孩纤长的眼睫上时,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没有半分初醒之人多多少少沾染的困倦,她的眸光清澈至极,眼神带着不解世事的懵懂和与生俱来的锋锐。一咕噜翻身坐起,仍嫌娇小的手自然而然的五指收紧,她攥紧了剑柄。
厚重的大门訇然中开,清晨明亮的朝光迎入殿内。殿外丫鬟仆役垂着头列队站着,她们的发间凝有晨露,衣衫却整齐到一丝不苟,也不知一动不动的站了多久。见大门打开,她们愈加恭顺的垂下头。
小女孩沉默的站起身来,跟着前来指引的侍者洗漱穿衣。
她将漱口的盐水吐出,踮着脚尖去够一旁搭配好的衣服。侍从在女孩开始洗漱的那一刻便退了出去。没有人服侍,她笨拙的蹬上鹿皮小靴,本就繁复的衣服套的衣衫不整。可纵使如此,女孩的右手也死死抓着剑柄。
春光不敢放手。
她只有这把剑了。
那个人说过,这世上,除了她手中握着的兵器,其他一切生灵物种都是低贱的,会降低她的格调。
那年她才六岁,并没有听懂,因而眨巴着一双懵懂的眼眸愣愣的看着他:“低贱是什么?”
那个人姿态恭谨的向她行了一礼,声音却是淡淡的:“尊驾,你见过院内那些扫洒的仆役吗?”
春光点点头。
“他们终日为生计汲汲营营,成日为人屈膝折腰赔笑,面上说一套身上做一套还仍然不是心里想的那一套。自己的命运握在除自己之外的许多人手上。”他说:“这就是低贱。”
“哦。”春光还有点懵懂,“低贱是好东西吗?”
“不是。”那个人已经有些不耐了,他没有直接表现出来。可春光从他的一些动作中感受到了。毕竟她是那么熟悉他,全世界她熟悉且还存在于世上的东西,只有四岁那年得到的剑,和眼前的他了。
“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是低贱的?”春光想起以往见过的许多人,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仆役,她对他们的唯一印象便是深深弯下去的腰和五体投地的背影。“不是好东西,那他们怎么会喜欢低贱?”
“因为他们太弱了。”那个人站起身来,整理整理散乱的袍角:“我可以轻而易举的碾死他们,没有人喜欢低贱,可他们没的选,只能低贱。”
“阿光。”他难得没用敬称,语气低沉:“我希望无论在任何时候,你都不要放下手中武器,力量才是最有效的定心丸。你的敌人从来不会是这个世界碌碌求生的生灵,它无处不在却又缥缈无形,它叫作天道。对于天道来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过是它的棋子小卒,可以恣意消遣。”
“你若不愿意被消遣,那便时刻攥紧手中剑。”他顿了顿,“唯有这样,在它将逗弄的魔爪伸向你时,你才不会毫无准备,你才有机会,把它的手.....也给剁下来。”
那个人深邃的黑瞳深处泛上一抹紫意,他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最后几句他说的极轻,近乎呢喃,却带着锋锐无匹的森然凉意。
“好叫它,也跟着.....痛一痛!”
春光看着那个人跟自己说着说着话便自顾自的越走越远。她有些慌,套上鹿皮小靴“嗒嗒嗒”的便跟上去,拽住了他的衣角,还费力的踮起脚尖,试图揽上他脖颈。
春光想抱抱他。他又要走了,一走又是一两个月,而且时间越来越长,她总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只有不断加长的等待。
在春光够上他衣角那一刻,他猛然抬手,一拂袖便将小姑娘震退了两步。
他看着她,恭敬的行了一礼,眸光却无喜亦无悲:“尊驾为上我为下,岂敢冒犯?”
而后他便走了,头也不回。
只留春光一个人站在原地,另一只手拖曳着沉重的长剑。
什么尊驾低贱,春光不懂,春光只是想抱抱他。
他是她的父亲啊。
半年前还刮鼻头揉脸蛋亲亲抱抱举高高的父亲啊。
她只是睡了一觉,只是做了一个噩梦,醒来却满身鲜血。母亲不在了,父亲突然和变了一个人一样,再不肯亲近她。
半年来再没有人抱过她,半年来她一共就见的父亲五面,并且每一次见面的时间都短暂而仓促,并且每一次等待的时间都在不断延长。
她太享受被别人抱在怀里的感觉了,那种四面八方全是温暖,天塌地陷都落不下来的踏实感。
春光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揪住了一样痛苦,可她的眼眶干干的,一点都没有湿润。
她曾经小小时候听母亲说过,一个人难过,眼睛里会有水珠子落下来。
可是她一点湿意都没有。
所以她应该不是难过。
那心为什么这么难受呢?或许是太想被人抱了吧。春光想。
可春光环顾四周,大殿里空荡荡,什么都有,同时也什么都没有。
沉吟半响,她抽剑出鞘。剑是好剑,落发即断,剑锋泛着幽幽寒光。
“你叫无尘,是吗?”春光对着剑喃喃自语,稚嫩的童声在空寂的大殿回荡。
剑没有回答她。它只是一把死物,当然不会回答她。
“父亲说你才是这世上唯一配得上陪伴我的人,母亲也告诉过我宝剑有灵,”春光将无尘剑竖了起来,剑身笔挺,比女孩本身还高出了一大截。
“那么,是否有一天,你也可以抱抱我,就像父亲.....曾经一样?”
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轻,糅尽孤独与落寞。只是她自己仍不自知。春光抬起衣袖一抚眼角,一滴眼泪都没有。
母亲曾经抱着她说过,这世上有眼泪的难过不一定是真难过,可是没有眼泪的难过一定是假难过。
“我的阿光光呀,别怕丢丑,女孩子难过了就哭出来。你得记住娘亲的话呀,难过悲伤急为伤身,眼泪是人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你可别把自己憋坏了。”
哦,原来她其实不难过呀。
女孩有些怅然的抬眸,清亮的黑瞳印出殿外的白云蓝天,天高地广,却衬的她愈发孤独。
“其实我一点都不觉的那些仆役卑贱,你看她们成天一堆一堆的走在一起,多.....热闹啊。”春光的语气有点发飘。
“其实我真的一点不贪心的,我只要有一个可以陪我玩的东西就好了。一个就好。真的。无尘,我感觉我要坚持不住了。自从半年前我母亲出了意外,父亲对我的态度也诡异到可怕。我怕,我好怕。”
“什么尊驾不尊驾,我是想他抱抱我。”
“可是他再也不理我了。”小孩子的心性是最敏感的,春光很快便察觉了那个人的转变。那个人虽然依旧抚养教育着他,可春光却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封闭。
他将自己的感情封闭起来,拒绝任何和春光的感情交流。
智慧生物与智慧生物之间的牵系本就是极韧的丝线,丝丝缕缕密密交织成网,捆住一个又一个脆弱的灵魂。
那个人不仅斩断了他和小女儿的牵系,他直接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一劳永逸的将所有的眷挂都抹去了。
可是他斩归斩,他却忽略了极其重要的一点。他的小女儿才六岁多一点,与这个世界的牵系本就少的可怜,和他之间的牵系断了之后,她便是孑孓孤立。
“他总说我只该有你。”女孩怔怔的摩挲着剑锋。宝剑终究是死物,锋仞自利,并不因春光是它的主人而改变。春光的手指被划开一道极细也极深的口子,鲜血争先恐后的涌出,沿着剑锋淌下。“可你明明就只是一块铁。”
春光竖起自己的被划破的手指,细细打量。伤口极深,鲜血淌了一会儿,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愈合。一炷香后,伤口消失不见。
“你又不能陪我玩。”她喃喃道。似又想起了什么,春光突然眸光一亮:“父亲好像透露过金铁之器,可以血养之。”
她踮起脚尖,近乎疯狂的将无尘剑竖着揽入怀中,剑锋划开了女孩的衣服,在女孩细瓷一般的肌肤划开一道殷殷血线。
女孩痛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可她依旧紧紧攥着剑锋。“那就让我先来抱抱你吧。等以后,你有灵了,就可以,陪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