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倾泻在修剪整齐的庭院内,临水亭畔,少年正专注的伏案写作。
宫殿里没有几个宫人,因而格外安静。风拂过院落,漾开一圈圈的水波,天地间只少年翻书的声音与树叶随风飘舞的“唰唰”声,不显孤清,只觉宁静。
而宁静总是用来打破的。
帝驾威赫的排场相隔甚远便已遥遥传来。他向来耳聪目明,喧嚣的杂音争先恐后的窜入耳膜,少年放下竹简,微不可察的轻叹了口气。
莹润白皙的指尖揉了揉太阳穴,他再抬起头来时,已是一张无懈可击的贵族笑颜。
他站起身来,树影斑驳漏下的细碎阳光拉出他修长的剪影。环视四周,宫殿门口果然有个不知所措的太监捧着厚重的圣旨呆立在那里,那个太监四处张望,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交接圣旨的人。
“华公公,暮云宫向来没什么服侍的人,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少年声音自亭畔传来。因为变声期的缘故,他的声音略显几分低哑,却掩不住本身上佳的音质,已经令人闻声即生好感。
华公公等了大半会总算见到了一个活人。等待半天的恼怒以及帝驾将至什么都还没有准备的惶恐令他冲着少年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怒斥。
反正也只是个住在冷宫的失势皇子。
“是啊,怎么能怪四殿下和暮姬娘娘呢,毕竟是冷宫,难免冷清也是情理之中的嘛。而四殿下和娘娘又是如此金贵,当然看不起奴这个公公。只是殿下天子后裔,看不清奴再应该不过,可奴的职责是传达天意,如此怠慢,是否是不把圣上放在心上?”
华公公劈头盖脸的明嘲暗讽传来时,少年正在用手拂开亭畔一棵开的极好的海棠花斜伸出来挡路的枝条,好亲自走到华公公身前接个圣旨。
毕竟这种琐碎小事指望他那个永远只远坚守真正的当权者都是坐在幕后从来不见小人物的母妃是不可能的,而那个太监说的也没错,暮云宫本来就是冷宫,除了他和母妃外的确再找不到第三个人了。
直至听见华公公的话,少年攥着枝条的手微不可察一顿,一双深邃的黑瞳底部浮起一丝讥嘲。
都说龙翔浅滩遭虾戏,可从没有人告诉他,太监也算虾。
但是从华公公的视角看来,海棠开的热烈而奔放的枝条掩映着少年的眉目,雪白的花瓣吞吐着点点红蕊,明明是风和日丽的朗朗晴天,那个少年伫立在树影中,依旧有着令人想起香雾空蒙月转廊的气质。
而他露出的小半部分,下颚流畅的线条和唇角微笑的弧度依旧一样完美。
少年拨开枝条向自己走来。即使一出生即在冷宫长大,他举手投足的礼术与优雅却丝毫不逊色与他自小便被立为太子被几个太傅同时倾力教导的大皇兄。甚至远远优于其它剩下的所有兄弟姐妹。
祁国本身就是由世家推翻又建立的王朝,对于这些顶级门阀,优雅和礼数永远是第一位的,因为这是彰显他们与庶民之间最不可逾越的天堑的最有力的证据。
一个顶级的世家子弟的真正修养,是就算家族败落满门抄斩妻女流放的境况下,最后一餐断头饭吃的也是优雅无声细嚼慢咽从容而矜贵。
这样说不准会有人认为这是一个真正的贵族世家,兔死狐悲的想起现在还存在于世的真正的贵族越来越少了,然后出手帮扶一把。
洗清罪名不太可能,留个后多半还是能做到的。
华公公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四下环视了这座祁国有史以来最不像冷宫的冷宫。
其实刚开始还是像的,该有的萧条破败荒草萋萋一个都不少。只是自从这个自带嫁妆的暮姬被一张圣旨轻飘飘的挪来这里后,这座宫殿就在银子的作用下恍若重建了一般。
华公公没见过暮姬,准确来说,应该是整座皇宫,都没有多少个人见过那个仿佛只活在守夜宫人夜深人静沾染着血色的闲谈里的女人。
连带着暮云宫也很少被人提及。偌大的皇宫里总有那么些个禁区,暮云宫就是其中一个。
只是偶尔有那么些微风正好的时候,远远路过的宫女仆役可以听见从暮云宫缭绕出来的琴声。从一开始的显带生疏到最近的出神入化,提醒着众人它的存在。
“华公公可是有喜欢吃肉?”
正在华公公神思恍惚之际,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脸上并没有半分因为他一番带刺挖苦的话而带有怨怒之类的情绪,也没有跪下谢恩接旨,反而是彬彬有礼的与他话起了家常。
他询问自己的姿态是那么自然,就如一个就居高位的执权者偶然亲民关心起自己下属起来的那种彬彬有礼。
华公公第一次和四殿下打交道,本来他是没有多看的起这位据说出生到现在没见过自己父皇的四皇子的。
所以他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多年混迹在贵人圈的本能令他在神思恍惚的境况下先机械的回答了‘贵人’的问题。
“真巧,四殿下如何知晓?”
少年唇角扬起的弧度都未曾波动:“也没什么,只是阳春三月,风光无限,贵人大多心情愉悦,肉骨头也会多上许多的。”
他抬起垂下的眼帘,坦荡荡的对上华公公的眼睛:“然而肉吃的没有节制终归不好,容易不知所谓。而最近夜间晨起,确实总是被那些吃饱了撑着而忘乎所以的狗骚扰呢。”
华公公震惊的看着少年的眼睛,明明是拐弯抹角的骂人不带脏字,可他的语气依然是那样轻缓沉凝,波澜不惊,唇角的微笑依旧是贵族矜贵生疏却不显盛气凌人的弧度。
而那双黑眸就像一副出自顶级名师手中的泼墨画,上好而浓郁的黑,窥不见底。可当少年微微抬头时,阳光照入他的眼瞳,便折射出瞬息万变的华彩。
华公公无声无息的败下阵来,甚至没敢反驳。只是被人贬成狗依然心有余怒,因为太接近真实。可是越真实越痛。
眼前这个少年真是狠人,伤疤一揭就揭到点上。他深深熟知如何让一个人最痛。
但今日并不是算账的好时机,他只是默默记下,等待日后有时机,在冷不丁的窜出来狠狠的咬他一口。
剥皮食肉。
皇宫总有很多条这种暗藏的狗。
于是华公公淡淡的笑了笑,说:“既然暮姬有事不得见,那就请四殿下代暮云宫接旨吧。”
反正跪的是他。
少年也微微一笑,膝盖微弯,一副就势就要跪的样子,顺便还状似无意的跟他聊起天来:“听说负责冷宫月例这一块的是华公公的干爹许公公在负责呢。”
华公公本来进过刚刚那次聊天精力后心神警惕。可是少年的声调语气总似有种魔力,让人很难拒绝他的主动搭话,反而令被搭话者有种诚惶诚恐的....错觉。
他忍不住就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是又如何?”
“没什么,只是想来华公公本身圣眷不浅,又身为许公公的干儿子,想来前程无量。前段时间似乎不知那家女儿有幸被华公公选做干女儿,听说出嫁时陪嫁整整一百零八担,当真是十里红妆也莫过于如此,华公公好生阔绰啊。”
人都有虚荣心,被一个出生尊贵满身都诠释着教养和礼数的少年如此真挚的夸奖,华公公难免有些飘飘然。但多年浸淫在皇宫里令他还是察觉到了些不对。
而他还没来的急缕清楚话中的含义,“咚”的一声,少年已然跪下。
即使跪着,他的身姿也是那么笔挺,如书法大家入木三分的那一竖。
阳春三月的风带动他的衣襟翻飞,他跪在那里却没有跪人者自带的卑微谄媚与诚惶诚恐。
被这样的少年一跪,华公公感觉自己阴暗卑贱的内心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于是就忘记了否认。
少年从容沉缓的磕下第一个头,向着华公公。
“圣旨即上意,本宫未能及时接旨,怠慢上意,实乃有过,还请谅解。”
华公公心底浮起了阴暗的笑,谅你一副圣人之资,终究也只是个冷宫皇子,还不是连我这个阉人也要跪?
骂我是条狗?那么跪狗的你,又算是什么呢?
华公公激烈内心活动时,少年已经磕下第二个头:“华公公圣眷浓厚家财万贯,随便嫁个刚认不久的干女儿都一百零八担嫁妆,还盼你能在你干爹前美言几句,高抬贵手,偶尔心情好的时候,给本宫和母妃发那么一两次月例。”
“好说好说。”华公公心里盈满得意,皇子又如何?一个住在冷宫的皇子,和那些月银掌握在他干爹手里的宫女小厮又有何差别?
说不定.....他有些贪婪的凝视着少年的侧脸。
皇室的前身是杻阳谢家,本身这些名门望族就以多出美人闻名,如今又几代皇室,全天下最美的脸都聚集在这里,哪一个皇子公主不是瑰姿艳逸惊才绝艳之辈?
身体里流淌着帝血的四皇子,夜深人静时,可比那些卑微的宫女有趣多了。
何况他的那一双嘴还那么能说会道,只要他想,他可以把你捧到天上。
“阿胤啊,”华公公因为欲望而浑浊的眼珠一转,干脆叫起了少年的名字。
谢氏皇朝,如今三子,皇后正统两个,太子谢璇,五皇子谢琲。还有冷宫暮妃所出的四皇子谢胤。
谢氏皇室这一辈的字辈是玉字辈。
四皇子谢胤连字辈都没得跟,足见其不得宠的程度。
“月例这事奴也很难办啊,毕竟是冷宫,圣上一向不喜,干爹也是听前一辈的总管说这一项月例被直接剔掉了。不过阿胤身为四殿下,奴也不忍看殿下受委屈,愿意自掏腰包补全缺漏。只是深宫人多口杂,奴只能夜深人静时再登门拜访了。”
这一番话华公公说的挤眉弄眼,满满都是暗示。
夜深人静上门拜访能有什么好事?用脚趾也想的出来。
少年直起身来,帝驾此时已至暮云宫外。
少年,或者说是谢胤,听到华公公的一番说辞,他眼帘微抬,望着宫门口,唇角的笑意难得深刻了一点。
真上道啊。都不用他多费心思了。
暮云宫宫门口,不知何时选择下了帝驾徒步前来的皇帝大人默默的听完了华公公充满暗示的话语,眼皮都懒的抬,淡淡开口:“拖下去,冒犯皇子,直呼名讳,淫乱后宫,大祁律法,诛三族,不用朕教了吧?”
“还有他的那个干爹,一起察了吧。朕可从来没有说要短了暮云宫的月例,区区两个闲人,朕还是养的起的。
两个钦天司迅速上前,反制住华公公。
华公公此时才感到不对,可是他连争辩的机会都没有了。因为钦天司的人一上来就先卸了他下巴。
皇帝一向不喜欢听犯人的浪哭鬼嚎,这曾经也是华公公对待那些被冤屈的人的利器,如今轮到他了。
他惊恐的看着这个不常出现在世人眼中的四皇子,浑身颤栗。
他错了啊。
龙困于野,那也是龙,不是他所能触碰之物。
他本该是一只本分的伏倒在尘埃里的蝼蚁,既然生了妄念窥测天颜,付出的便是性命。
而且他一人的命尚且太贱,不够赎清他的余孽,还要搭上他的家人。
三族数百人的性命。一念之间,被他断送了。
谢胤优雅的站了起来,一双黑瞳底部暗流涌动。
他从来没有养狗为患的打算。
所以当那个华公公说完第一句话时气,他便算好了皇帝的御驾离暮云宫的脚程。掐着时间,一步一算。
谢胤在皇宫待了十二年,实在是太了解这种人心底的丑恶。
看着华公公狐假虎威拿着圣旨想让他叩恩的那一刻,他在谢胤眼底已是个死人。
谢胤来到这个人世间十二年,除了跪父母跪天地,以及未来可能的夫妻对拜,他不会再拜任何人。
而以华公公卑微的身姿,想要受的住他这一叩。
只有做鬼这一条路了啊。
做了鬼了,就算半个地府的代表,跪鬼也算是跪地府了。
谢胤微笑着目送华公公被拖出去的狼狈身影。
但愿来年坟上新草,还有人洒酒以祭。
随即他抬头,坦然无惧的对上面前这个他没见过几面生疏的父皇。
姿态从容,礼数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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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胤一向对毛茸茸的动物没什么特别好感,因而从来不养猫狗之类的生物。
有人因此吐槽他铁石心肠。
谢胤微笑着否定了。
“不,家里已经养了一只祖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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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哇t﹏t,本来这一章打算写完谢胤和皇帝的交锋的!一时没忍住,沉浸在我胤的盛世美颜里不可自拔,写了两千字外貌。
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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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已经一万字了,重要人物排个队:
春光
地位:女主
种族:???
职业:游手好闲
背景:郢都王家嫡长女
沈光景
地位:主要角色
种族:人
职业:街边流动豆腐花摊贩
背景:???
谢胤
地位:主要角色
种族:人
背景:四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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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求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