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但天还是很亮,苏菲坐在车尾,一幅幅光景从她身边飞过,渐渐消失在天边。她可以感受到荒凉的气息在减少,森林渐渐被他们抛在身后,脚下的道路也愈发分明,一片片田野开始出现她的眼前,她甚至看到了还在田间劳作的人们。
蒙特卡西诺教堂就要到了!
她这样想着,晚祷的钟声立马在她身后响起,苏菲连忙收起还在马车边缘晃荡的双脚,机敏地爬了起来看向身后。
大地无垠,尽管教堂还显得渺小,钟声却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中,印在所有人的心中。
马车已经暂时停下,苏菲看到自己的哥哥右手轻轻将黑色的写本按在胸口,闭上了双眼,她也连忙闭上双眼,双手合实。
等到钟声远去,她才慢慢张开双眼打量四周,她发现一个黝黑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马车旁,纳克早就发现了这个小孩,他从车上拿来一小块黑硬的面包,塞到小孩的手中。
晚祷即将结束,田野上分不清是隶农还是农奴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虔诚地祈祷。
纳克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脚边的小孩,拍着他的肩膀对他微笑。
“去吧”他说。
“告诉蒙特卡西诺,圣女来了。”
……
今天,蒙特卡西诺修道院迎来了一位圣女还有修斯第教区的主教,在今后,他们将协助蒙特卡西诺教区的神甫们,共同替上帝行预备之事。
查尔迪斯面带微笑地站在教堂入口,热情地迎接来到教堂中的人们,他将一块块黑色的饼干分发给到这里的信徒,他身形挺拔,举手投足间充满着自信。他平时不是一个这样的人,但在今天,他却犹如在炫耀什么一般,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光荣。
年轻的骑士回头看了一眼教堂深处,在讲台后一束雪白的花朵在暖阳中绽放,他崇敬女孩的圣洁,为她的清丽陶醉,不经意间骑士的腰杆似乎挺得更直了。
最后他还是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把精力放在眼前,但是人群中好像有什么人在注视着他,他想要对上那道目光,却只能看到一张张满是期待的脸庞。
是他的错觉吗?
他整理好自己纷乱的思绪从麻袋中拿出饼干,但刚拿出来就被什么人粗暴地从他手上夺走,他有些惊讶,却只看到了一件宽大的灰色斗篷,很快那道身影就消失在人群中。
“你好,可以给我吗?”那是老妇人的请求,查尔迪斯这时才发现教堂门口已经聚集了更多的人,他连忙将饼干依次分发,很快便忘了刚才的事情。
等到查尔迪斯站在教堂侧廊的时候,弥撒已经开始。
在蒙特卡西诺教堂里,来自四周的人们轻举着手中黑色干硬的饼干,不同于荒野外那些迷茫、无措的内心,在这里只有虔诚的信徒。
“我当日传给你们的,原是从主受领的…”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划破黑暗,又唤醒熟睡、昏迷之人,悄然牵动所有人灵魂深处那根最脆弱的神经。
“就是主被出卖的那一夜…”
蒙特卡西诺主教站在讲台上,泛黄的光线透过他身后的一排玻璃花窗还有尖穹顶照射进来,幻化出无数鲜丽的光线,将他笼罩在一片迷幻的色彩当中,那应当是来自天国的光线,带给人们最纯粹的光明…
讲台下,无论是人们身份高低,大家都闭上了双眼,感受着沙哑的声音在教堂内隆隆回响,经久不息。
主教目光久远,缓缓才说出下一句。
“拿起饼来。”
等到弥撒结束,查尔迪斯拖着一大袋饼干朝教堂西侧走去,这时诗班的孩子们端着装满水的盆皿过来,把盆皿依次摆放长条椅前。
查尔迪斯收拾好麻袋后细数盆皿的数量,正好十二个,到了这会,他反倒紧张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搭在了腰间的十字剑柄上。
他突然记起了那位死在他十字剑下的骑士,尽管并非他所为,事实也在天亮后澄清,但这里面也有他的过失,如果他能更早地察觉并且行动的话,他就能够挽救那条睡梦中的生命。
但是这一切都是那个看上去弱小的女孩所做吗?他努力想要记起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却只能想到一张脏兮的脸蛋。
查尔迪斯摇了摇头,想要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现在是值得庆祝的一天,为此他应该比一般人来得认真。而且今天不单单圣女殿下还有耶勒主教在场,蒙特卡西诺修道院的明加尼主教也在这里。
关于明加尼主教先生查尔迪斯有听说他曾是南边一位贵族的孩子,但主教先生在那时就展现了自己卓尔不凡的见识,于十七岁那年离开了舒适的城堡,只身一人来到了蒙特卡西诺教堂,到现在,甚至成为了蒙特卡西诺教堂的主教。
想到这里查尔迪斯心中对主教先生的尊敬感油然而生,他渴望自己成为像他们那样伟大的人,但他更渴望能够帮上他们的忙,为他们做些什么。
濯足礼马上开始,但在这里却有人心怀不轨,阴险地窥测着他人的想法。
优卡将自己的身形藏在宽大的灰袍下,脚步小心、不停地跟在一位男人身后,但事实上她并不认识身前的那个男人,只是因为当别人注意到她的时候会将注意力放在她前面的那个人身上。他们总是这样,把自己当成是别人的附属品,毫不在意自己的感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也许是她发现有许多人到这里来,也许是她想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会被别人怎么看。
她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她根本无法穿越茂密的森林,没有村落,她甚至会因为饥饿而死,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她不愿意就这样轻易死去。
不过事实证明,就算离开了约翰叔叔她也能生存得很好,没有人会在夜晚行动,人们总是早早的入睡来节省粮食,但殊不知他们的粮食正在被她悄悄地偷走。
一群白痴,优卡很快乐。
但当她看到讲台上的明加尼主教时她总会羞愧地低下头来,她觉得当自己面对他的时候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她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与老子爵无关,她杀死了一位骑士,对方可能是一位善良、正义的骑士。
她还害死了她的叔叔。
她的叔叔在第二天的早晨被一群骑士带到了村庄宽阔的地带,他们在那里对他行刑。数不清的人前来围观,而她远远地躲在山林边,看着大火升腾,等到人群散去,她无论如何也没有看到她叔叔的身影。
这不怪她,优卡想,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如果他没有将自己出卖给那个臭老头自己也不会做这些。
而且说到底都是那个老头自己的问题,是他泛滥地行使自己的权利,是他的弱小还有那些不尽责的骑士导致。那天晚上,也只有一个白痴骑士远远地守在房门口,大家都是这样的,他的那些孩子和家仆也都是这样的,没有人真正在意老子爵的生死,如果没有她,那个老家伙总有一天也会死,也许会死得更加凄惨。
这不是她的错,是历史杀了他。
优卡不住地喘气,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欣喜疯狂,她看了眼讲台下整齐的盆皿,濯足礼已经开始,为首诗班的一个小男孩在助祭的喊话下先走了过去,坐在了第一位上。
无聊,优卡在冷笑。
接着是一位隶农走了上去,陆陆续续一共十一个人坐在了长条椅上。
“查尔迪斯&库伦。”助祭最后说道。
查尔迪斯?优卡好像记了起来,她看到一位骑士慌乱的眼神,他好像对这一切毫无所知而感到不知所措。
愚蠢,这一切简直荒谬至极,连那样的骑士都可以成为濯足礼的一员了吗?他难道不应该是替他们洗脚的那一批人吗?对于这种自己永远无法上台的仪式到底有什么意义?
意义还是有的。
优卡阴沉着脸看向一位穿着雪白的女孩,她看到女孩白皙的皮肤和她明亮的双眼,那是不同于自己的纯粹的眼睛。
意义在于那位圣女,对于初来蒙特卡西诺的圣女来讲,这里真是最好的舞台了。
她为自己得意,因为她的睿智,因为她在教堂的这会就掌握了这里的情况,她不需要询问他人就能从别人的谈话中得知那些信息,她只需要看到发生的一切就知道一些人背后阴险的目的,自从她从老子爵那里离开后她似乎比过去活得更清楚。
她为自己陶醉!
优卡看着圣女一步步走向那个惊慌失措的骑士,在他面前蹲坐了下来,不单单是她,助祭还有神甫们也都来到了十二人面前,优卡甚至看到明加尼主教也在其中,主教先生的腰间束着手巾,微笑地站在诗班的男孩面前。
优卡想冷笑,但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嫉妒坐在那里的男孩。
如果是自己坐在那里的话,优卡想,但是不可能有轮到自己坐在那里的一天,所以她不需要这些,她这样告诉自己。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摆在优卡面前,为什么连明加尼主教都亲自替男孩濯足,可是在讲台上还有一个面带笑意的混蛋?
为什么他身着黑色的长袍却无动于衷?
优卡记起来了,那张丑陋的笑脸的主人是与圣女同行的主教,不知发生了什么原因,与圣女一起离开了自己原来的教区来到了这里。
那么就给我乖乖地奉献自己啊,优卡怒视着他,但对方毫无察觉。
教堂格外的安静,只有水声“哗啦”,偶尔脏兮的洗脚水喷溅在地上,沿着石面的缝隙流开,流到优卡的心中。
垃圾,优卡轻微地哼着。
她没有必要瞧不起那位主教,但她却享受并且对这种感觉上瘾,如果自己无法打骂他的话至少也要让他知道有多少人对他不满。
优卡好像找到了乐趣,她用长袍捂在嘴上,阴阳怪气地低语这:“那家伙是谁啊?”说完她煞有其事地四处扭头,想要找到是谁在说这句话。
“他是谁啊?”她隐约间听到有人在低声附和。
“他是蒙特卡西诺教区的主教。”有人说。
“他怎么会在我们这里?”有人疑惑。
“他怎么会在我们这里?”优卡附和。
“濯足礼马上结束了。”突然有清脆的声音回荡,“请大家安静些。”
优卡循着声音看去,看到一张不愠不火的笑脸,是那位圣女,她刚来这里就把自己当做一名圣女看了呢,这点她还是蛮有天赋的,优卡冷笑,将自己的身体缩了缩,悄悄地低下了头。
等到濯足礼结束,诗班的孩子们将盆皿收拾妥当,明加尼主教突然开口:
“我记得安德先生好像遇到什么麻烦了?”
“是的,主教大人。”开口的是优卡跟前的那个男性,她本来准备离开教堂了,但听到主教先生的声音还是停下了脚步。
“是这样的,主教大人。”那个人说,“最近,家里的粮食还有牲畜…”
听到他说话,优卡马上就闭上了双眼,只是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浓烈,怎么也掩饰不住。
原来男人每年替教会放羊,以求得一点报酬,但是有一天早上醒来屋外的篱笆不知道被谁给打开了,一些牲口还有收割的小麦都不见了,不过幸好牲口没有跑远,最后在村庄里都找到了,但是小麦却被发现藏在别人家里!
“是基布,我在基布那里看到了,不会错的!”男人激动地说道,伸手遥遥指向人群当中的某一个人,一下子人群就散开,优卡悄悄地从他身后离开,混入人群当中。
迷蒙的教堂里,一个消瘦的男人突然被孤立出来而显得有些慌乱。
看见安德的手指指着自己,基布憋红了脸不甘示弱地嚷道:“那些本来就放在我家里,你凭什么说是你家的小麦!”
“那些都是我整理过的,我最清楚了!”听到基布说的话,安德的身体因为生气不住地颤抖,这下把基布给吓到了,他看了下自己干瘦的身子,又看了眼安德高大的身躯,心里没什么底气。
“安静。”明加尼主教突然说道,打断了两人的争吵,但气氛剑拔弩张,没有丝毫的缓和。
“主教先生,您说该怎么办?”安德开口问道,基布也看向了他。
“这…”主教目光流离,不知觉间就看向了一旁的神甫,神甫若有所思,只是眼神飘呀飘就飘到助祭身上,助祭也陷入了沉思,只不过黑色的眼珠子不停地转动,一下子就溜到了一旁的骑士身上。
大家都看着查尔迪斯,查尔迪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口,目光习惯性地看向圣女,这时一个人站在了圣女面前,优卡看到他的笑脸,不住地冷笑。
大家都知道他,那位来自修斯第教堂的主教,修斯第教区可不比蒙特卡西诺这里,那里的耕地还有农民都比这里的多,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够指点迷津。
面对基布希冀的眼神还有安德的申议,纳克持以微笑,他问基布:“你确定那些大麦全都是耕种收割的吗?”
“是,是吧。”面对一位主教,基布有些支吾。
“主教先生,他…”安德一听就急了,他还要说话,纳克却提高了音量。
“基布先生,我来教堂前看过你所属的耕地,应该没有安德所耕种的一半吧?”
“是,是这样的。”基布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而且我听说你每年的收成也都不及安德的一半,为什么今年基布先生的收成比安德先生多了不只一倍?”
“我,我不知道。”基布有些扭捏。
“从最西边耕地开始五步一丈那是你可以耕作的所有土地,再往东,十五步一丈,是安德先生可以耕作的土地。”纳克还在说,“你没有越过这条界限过吧。”
“当然没有。”基布摇了摇头。
“是因为安德先生可以耕作的土地比你来得多还是因为你自己没有能力向领主许诺那么多的土地所以你才越过界线耕作?”纳克问。
“我,我没有在他的土地里耕种过!”基布有些慌乱。
“那么为什么今年的小麦收成会比往年来得多?还是我们需要在法庭上解决这个问题?”纳克还在问。
“我,我不知道。”基布低垂着头。
“还是说你并不知道那些小麦的缘由,只不过因为安德先生语气咄咄逼人,所以你不愿意承认那些小麦是属于他的?”
因为对方的语气伤害了你脆弱可怜的自尊,优卡冷笑。但她马上发现自己竟然沉浸在别人细细道来的阐述当中,虽然那位主教没有说出她想说的那些讥讽,但她有种直觉,她认定对方也是这样想的,而他不这么说的原因只是碍于他的身份。
虚伪的家伙,优卡仿佛看透了他可笑的伎俩。
“我,我也不记得我前些天收了多少小麦了。”基布小声地讲道,“应该没那么多。”
“主教先生,他…”安德一听基布承认了,连忙开口,但纳克的声音又把他给压了下去。
“安德先生,你确定你丢失的牲畜和小麦就只有这些吗?”纳克还是面带微笑,但这句话一出口优卡的心却沉到了谷底,她畏首畏尾地看着他,努力让自己保持自然。
“我…”
“你确定吗?”纳克说。
安德这次仔细想了想才开口说道:“我把一些干酪和小麦放在一起,好像干酪有少一点。”
“只不过牲畜和小麦丢了所以你才没注意到吗?”纳克轻松地说着每一句话,但在优卡听来都是他刻意为之。
“是这样的。”安德点头,“干酪一定也丢了,基布!基布是你做的吗?”
“这些都不是他做的。”纳克笑着对他摇头,基布刚提起来的心才被放了下去。
“那是谁?”安德睁大了双眼。
“查尔迪斯。”但纳克已经转过了身子。
“耶勒先生?”查尔迪斯轻轻地将右手放在剑柄上,等候对方的吩咐。
“去帮安德先生确认一下放在基布先生那里的小麦数量,顺便帮安德先生拿回去吧。”
“好的。”查尔迪斯点头,就要离开教堂,安德看着眼前的骑士,又看着纳克向教堂深处走去,有话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可是,到底是谁做的?”在纳克经过明加尼神父身旁,主教先生突然若有所思。
“对啊,到底是谁做的这一切呢?”看到纳克向自己走来,圣女殿下忍不住小声地询问,但还是被优卡听在耳里,她混杂在人群中,稍稍停下离开教堂的脚步,向后瞥去。
“这件事情之后交给查尔迪斯再解决吧。”纳克笑着对圣女说道,不同于对待两位隶农时苛严的表情,这一切被优卡看在眼里,因为纳克明明是对圣女殿下说话,却缓缓转过头,面带微笑地看着离开教堂的人们。
“反正,当事人也不会在教堂里了。”他这样说着,但为什么要盯着他们这些离开教堂的人?有一瞬间,优卡觉得自己的眼神跟对方对上了,她甚至怀疑对方发现自己了!
这一定不可能的。
她脊背发凉,连忙转过自己的身子,但还是没有忘记让自己的脚步均匀,一步一步地走出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