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基布似乎比平常醒得还要晚,自从与安德的纠纷结束后,他就总是睡得很晚,但今天他可以感受到躺在床上的时间比往常过了更久。
是天气的缘故吧,他缩在干草堆里,睡眼朦胧地想着。
他觉得有些冷,但自己的身子松散、懒得动弹,于是在身上摸索着,想要找到在睡梦中被踢落的毯子。
是天气太冷了,他确定,而且好像有什么东西滴打在他脸上,他胡乱抹了下脸,没有在意。
很快他找到了毯子,一拉,侧过了身子,打算再睡一会,可是总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一滴一滴地打在他的头上,冰冷的,浸湿了他的头发还有柔软的干草。
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有些不耐烦,但他还是不想醒来,继续躺在床上。
意识模糊间有嗡嗡的响声,他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丝危机…下雨了?
基布猛地醒来了,这时他才发现屋外声势猛烈而浩大的暴雨,自天上倾泻而下,重重地砸在地上,震撼人心。
他呆滞了好一会,哪怕雨水渗透过茅草屋顶,滴落在他的脸上,腿上。
然后他嚎叫,他奔跑,他推开房门投入暴雨之中。
……
天空是微暗的,像雾,明加尼主教站在教堂门口,山脚下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冬天就要来临,这个月本应该是今年当中最后一次收成的时候,但还没等到收割的那几天,一场大雨打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明加尼主教眼神缥缈,在这个灰暗的世界里找不到一处可以安放的地方,如果没有奇迹发生,这样的雨,应该会持续好几天。
田野间似乎有一些黑点,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还是有人不愿意放弃耕地里的谷子,不愿意长久以来的心血被这场大雨付之一炬,但谷物还没成熟,就算现在收回到屋里也于事无补。
这种时候,自己又该做些什么呢?明加尼主教回忆生平中遇到的种种灾难还有教堂中保存的粮食,对于这场大雨和冬季一筹莫展。
“真是好大的一场雨啊。”有人在他身后说话,明加尼主教回过头去,看到纳克那副感慨的模样,总觉得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却巧妙地掩饰了起来。
“不知道教堂的粮食能不能帮助所有人度过这个冬天。”纳克叹了口气。
“当然。”明加尼忽然听到了清丽的嗓音,他看到圣女殿下坚定的眼神时不禁露出了微笑。
“当然可以。”明加尼笑道,“这种情况下,蒙特卡西诺的人们一定对我们抱有期望,我们又怎么能让他们失望呢?”
……
“下雨了吗?”优卡站在一片泥泞当中,她回过头看了眼洞穴深处的积水还有所剩不多的粮食,百无聊赖地蹲坐在洞口。
如果是她还在约翰叔叔那里的日子,她这种时候会做些什么呢?
当时,西蒙斯一家还没有送给她小鸡,当时她也还没有这个个头大小,啊,她记起来了,下雨的时候她的叔叔是最生气的,他会咒骂一些她不认识的人,他会不停地在屋里踱步,他还会揍自己。
“呵呵。”优卡发现自己笑了,没有那么多的轻蔑和高傲在她的笑声里,她在笑自己,可是她为什么要笑自己?她自己有什么好笑的?
“呵呵。”但是想到这里她笑得更开心了,她为什么会开心?她分不清自己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
雨还在下着,铺天盖地的姿态,深深地烙印在所有人心中,让人心痛。
一大早,教堂的门口就排满了人,祭司还有神父们在教堂门口用麻袋装着面包,向前来教堂的人们分发粮食,尽管大雨连天,人们还是趋之若鹜,为了一点点粮食争挤着。
“大家排好队,已经拿过面包的人请不要再排队了。”查尔迪斯站在雨中,他穿着破旧的麻衣,在人群旁,与他们一同浸润在暴雨当中。他大可以站在教堂里,只是简单地维持下秩序就可以了,可是他觉得这样还不够。
查尔迪斯看着教堂门口那位美丽的女孩,圣女殿下此时正在给前来这里的各位农民分发面包,既然这样自己又如何能够松懈呢。
“大家不要担心,每个人都会有的。”查尔迪斯挥着手大喊,人群熙熙攘攘,大部分人都披着斗篷,包裹住自己的身形,但他还是在人流中看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这个身影有些熟悉。可是在蒙特卡西诺除了圣女殿下和神父们之外,他只跟其他的骑士打过交道,他还认识别的人吗?
“啊!”在查尔迪斯发呆的时候他的脚突然被谁踩了一下,他从意外中恢复过来后紧紧地盯着眼前,但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找不到罪魁祸首。
是谁不小心踩到的吧,查尔迪斯看了好一会儿,疑惑地想。
……
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优卡拖着冰冷的四肢,一步步缓慢地向前走去,但凭着灰暗的天空,她什么也看不清。
反正在这种时候也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优卡想。她漫无目地跟在一些人身后,等到自己有所察觉的时候已经到教堂前。
可是自己真的没有察觉吗?优卡有些犹豫地看着眼前,想找到主教先生,但看到他不在这里后又松了一口气。
霪雨霏霏,在她眼前的只有她不认识的神父还有圣女,陌生的人让她有些胆怯。
“大家排好队,已经拿过面包的人请不要再排队了。”
那是谁,她有听到熟悉的声音,在雨中挥舞着自己的手臂,他甚至没有披上一件斗篷,身着粗糙的麻衣,在一旁指挥着人们。
看样子到哪里都有一些蠢货,优卡只是轻轻地瞥了他一眼就明白他浅露在表层的动机。
这让她有些好受,甚至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故意踩了他一脚,丝毫没有担心会不会被对方发现,她就是想这样做而已。
她很想看看他的反应,想看看那张天真烂漫的脸蛋上会浮现什么样的表情,但理性让她低着头,把自己的一举一动藏在灰色的斗篷里。
此刻,她也是快乐的,但下一刻,她已经随着人流走进教堂,一张纯洁、美丽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她脚下有略微的停顿,发现跟前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她们中间只有一张长桌,还有长桌下装满面包的麻袋。
优卡低着头走了上去,也许是因为对方的清丽的面容让她形惭自愧,也许是因为害怕被她发现自己的秘密,她始终不敢抬起头来。
她不可能认识自己的,优卡告诉自己,她明明不需要担心,但她只是从斗篷中堪堪露出了双眼,注视着圣女的双手在麻袋里探寻着,之后用双手将面包捧起来举在自己面前。
“这是最大一块的面包。”女孩悄悄地朝优卡的身子倾了倾,对她低声细语,小心翼翼地模样就好像在对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分享秘密一样。
看着女孩灵动的双眼在对自己微笑,优卡告诉自己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笑容,她也只需要礼貌地回应就行。
“谢…谢谢。”优卡吞吞吐吐,想了想,伸出双手去接那块诱人的面包。
她就要做到了,这不是很简单吗?优卡想,她已经可以闻到面包的香味,不同于她过去吃过的黑硬、酸涩,这块面包看上更大,色泽也是小麦的颜色。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心中窃喜。
可当她接过面包的时候她的双手被毫无预兆地握住了,她惊愕地看着对方,有恐惧在心中滋生,她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太天真了,这一定是一个圈套,马上四周的骑士就会围拢过来,那些隶农们也会包围自己,他们会大声地念出自己的罪状,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她毫无意外会被绑在木桩上,脚下是燃烧的干草和木屑。
但是女孩的笑脸中没有什么不对劲,如果有的话,只是她带着笑意的脸庞中透露出丝丝关怀。
优卡发现圣女一手抓着她,一手伸入衣兜里,她警觉地保持着双手捧着面包的姿势,但很快便打消了警惕。
她看到圣女殿下将手心里捏着的另一块面包悄悄地塞到她的手中。
“这是我的那一份。”她看到对方的眼珠子打转,生怕被周围的人们发现她们之间的动作,小声地附在自己耳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吃饱啦。”她笑嘻嘻地说着,“都怪我哥哥太关心我啦,每天都叫我吃那么多东西,我都快瘦不下去啦。”
为什么她要对自己讲她的哥哥还有她的事情?她们是会有交集的人吗?优卡有些惊讶,这感觉就像最初遇到查尔迪斯一样,对方不停地说着,丝毫不给自己说话的机会,虽然她也不想说话。
看着自己手中额外的食物,优卡小心地看了眼身后,又回头看向眼前的女孩。
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得到对方的关心,也许对于圣女来说,她对待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但优卡还是觉得心中有暖流,那是从来没有的体会。
“啊,现在不是该说这些的场合。”圣女看着优卡呆滞的眼神,关切地说,“如果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请你一定要来找我。”
女孩紧紧地握着优卡的双手,眼神坚定,她的手也不像优卡的那样冰凉,温暖且柔软,让人留念。
但是她有什么需要找她说的?那些她犯下的罪行?还是她可笑的寂寞?
看着对方的双眼,优卡似乎记起来了。万能的圣女,那个神奇的圣女,她一定从什么地方认识并了解自己,她知道面前的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知道自己犯下的所有罪行,一定是这样子的。
优卡阴晦地看着对方,没有说话。
但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目光就像锐利的针,深深地扎在对方的内心深处。
“你一定要再来教堂。”圣女仿佛读出了她的想法,哀求地看着她,“好吗?”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难过?就算是优卡也无法淡定地对待女孩眉眼间的哀愁,这幅场景是如此的熟悉,让优卡好不容易坚硬起来的内心一下子松垮。
她知道了,那副表情就宛若教堂深处的那个身影…但是在女孩面前的明明是一个罪人,是阴暗、消极的垃圾,她没有必要这样操心自己,以至于为自己的每一个念头所牵连。
她们明明是两个极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而自己是那个在地下的人,在混浊、恶臭的烂泥中挣扎的人,她为什么要怀着卑微的期待看着自己?
优卡无法面对她纯粹的双眼,优卡没法回应对方的期盼,她没有这种权利,她也不能有这种权利。
她羞愤地扭过自己的头,斗篷随着步伐扬起。她没有理会对方最后的表情,她必须让自己坚强,这是她的经验,是她最后的武器。
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是靠着自己的坚强活到了现在,而不是那些柔软、美好的情感。
她是特别的!
但是为什么,她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的脸颊似乎有什么金莹剔透的液体要滚烫而出,她只得把自己的头藏着更低,才不会让它们顺着脸颊滑下。
是雨水吧,她这样告诉自己,看着自己的脚印踩起一片水花,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滋味。
“你走路注意点!”她好像撞到了什么人。
垃圾,她心里想。
“你好?你没事吧?”她好像被什么人拦下。
白痴,她心里想。
“那是谁啊,好差劲!”她好像被什么人指点。
笨蛋,她环抱着怀中的面包,越走越快!
她穿过一间间低矮的茅舍,她践踏在那些被大雨毁坏的田地上,她奔跑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她跌倒在高高低低的十字架旁。
她回过头,只有浸润在暴雨当中的村落,没有人跟在她身后,又怎么会有人跟在她身后呢?她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你一定要再来教堂。那是女孩忘我的哀求,每一个字都让她贪婪,却只敢浅尝辄止。
她没有发现自己原来是多么希望得到他人的理解,她没有发现自己原来多么想要与别人分享自己的情感。
但到了眼前,她才明白自己最害怕的是踏出第一步。
她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什么特别的女孩,她只是一个无助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