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帮他们铺好了床,伺候安阳躺下的时候,红棉便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安阳已经躺在床上,瞧着红棉学着自己的样子忍不住提醒她‘其实这些你不必学的,宫中没人见过。’她早就养成的习惯,晚上只有明玉和彩碧可以近身伺候,其余一个不留,连宫里的下人都没有见过,徐幼容自然更不可能知道。
‘还是谨慎些为好,姑娘不是说太后心思缜密吗?’红棉依旧学着安阳的样子躺在了床上。
安阳没有应声,回头瞧了她一眼,又默默转过头来。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走到今日这一步,更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个女子因为自己被迫入宫。曾经的她,是皇上亲自抚养,人人艳羡的安阳郡主,如今的她,不过是任人宰割的鱼肉,旁人手中的一颗棋子,若不是老太太和国公府竭力护她周全,面对徐幼容她又能做什么挣扎反抗呢?她又想起穆泽了,她得承认,有时候也会恨自己,她当真是没有什么骨气,即便知道他杀了自己的父兄,她还是经常想起他,想起他对自己的好,想起他为自己处心积虑地安排的那桩婚事却被不懂事的自己哭着闹着拒绝,想起他自杀前看向自己的眼神,愧疚还是解脱,安阳现在也没有搞清楚。她看着穆泽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完全愣住了,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恨他,他就死了,死在自己面前,让她连恨他的机会都没有,如今想起来的竟然全是他对自己的好。
人人都说安阳郡主受宠,其实他对自己,比外人传的还要好。自小亲自抚养,吃穿用度一一过问,身为皇上,他日理万机,忙得连后宫都不常去,却每日必来看她。他为了她请了天底下最好的老师教她琴棋书画,可是她被他宠坏了,从来不肯用心,那些老师知道她受宠,又不敢苛责她,每每到他面前告状,他当着老师的面一副定要好好训诫她的样子,转过头来到了凤阳宫看见她又是不忍心开口训她,只能自己亲自教导。她依旧不懂事,依旧贪玩,时不时走神,他总是看着她无奈叹气的同时又温柔地笑着问她‘是不是累了?若是累了便先歇一会儿。“她学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哪里就累了呢?可是她就是看着他委屈地点头,他也从来不深究她是真的累了还是贪玩,总是笑着示意宫人将东西收起来,再命他们摆上一早准备好的各式点心,招呼她过来吃东西,到最后,琴棋书画,没有一样能成,却都沾染了他的影子。
可是他对自己也是真的狠,父兄因他惨死,明知道自己在朝夕相处中早就对他情根深种,却一道圣旨将她许配给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小王爷,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来哄她,凤阳宫的大门一关,他任由自己哭闹,却从未改变过主意。大概连明玉和彩碧也觉得自己一夜之间从娇蛮任性变得隐忍沉默是因为那夜的宫变,是因为她知道了穆泽杀了自己父兄的真相,其实只有安阳自己明白,是从她看了一天又一天的凤阳宫大门,关了整整一个月没有打开,他也没有走进来的时候开始,安阳忽然明白了,他的娇惯荣宠都是有条件的,他对自己未必无情,可是皇位面前,她还是一个可以牺牲的棋子而已。
黑暗中,安阳轻轻闭上眼睛,眼角一滴泪滑落。
另一边,红棉在她闭上眼睛后也默默闭上了眼,她真是喜欢发呆,白天会出神,晚上也喜欢出神,只是不知道她想得是什么,她以为像她这样的身份,应该是无忧无虑的人间富贵花,没有忧愁没有烦恼,即便遇到天大的事也有人帮她处理好一切,就像这次入宫,本该入宫的人是她,可最后要进宫的人却是自己。可是看着这位传言中颇得先皇宠爱的安阳郡主,她身上似乎总是带着悲伤,只有在跟老太太撒娇的时候,才能隐约看出她娇蛮可爱的影子,却也不过是转瞬即逝。
半夜,红棉被一声声低语惊醒。她受过训练,睡眠极浅,一点动静足以把她吵醒,更何况如今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正一边哭着一边喊着“皇上”,声音悲切焦急,她能感觉到梦中的安阳多么痛苦。
只是“皇上”?她喊得是谁?红棉轻轻皱眉,直到她听到那声悲切的”穆泽“。
就在她想着要不要叫醒安阳的时候,在外面值夜的明玉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已经醒来的红棉,没有出声又蹲下来看着安阳,轻声唤她‘姑娘,姑娘。’
恍惚之中听到明玉的声音,安阳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便看到一脸担心的明玉正蹲在自己面前,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安阳轻声安慰她‘我没事。’
“姑娘又做噩梦了?”明玉有些不放心地问她。安阳的脸上还有泪痕,方才又在不停地喊皇上,她的心事,红棉不知道,明玉知道。
“嗯。”安阳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已经坐起来的红棉并没有多说。
她方才做梦了,梦到自己与穆泽被老太太和外祖父派来的人追杀,她与穆泽拼命地逃跑,却还是要被追上了。忽然,穆泽停了下来,安阳连忙回头着急地看着他,他冲着自己悲伤地笑,安阳慌了神,低头看向他的胸前,一箭穿过他的胸膛,他浑身都是血,看着她笑。安阳慌了,蹲下去着急地想要堵住他流血的伤口,可是她怎么也堵不住,血从她的指缝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血流到地上,变成了河,她与穆泽就置身在血河之中。他还在对着她笑,看着他的笑,安阳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恐慌,她有种预感,他要离自己而去了。
“不要,你不要死。”她冲着他喊,手忙脚乱地想找东西堵住他的伤口,可是于事无补,血越流越多,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血。即便是在梦中,那种抓心的痛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用力捂住他的伤口叫他,可是他只是看着自己笑,笑得她越来越心慌,她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皇上,皇上”,她一声声地叫他,这一刻她完全忘了就是他杀了自己的家人。
他伸出自己沾满了血的手轻轻摸着安阳的脸,看着她‘安阳,不要恨我。“当初所做的一切,他是迫不得已,现在,他后悔了,看着安阳一天天长大,他越来越后悔,每次他看着那双大大的清透的眼睛便开始心慌,不知道哪一天事情就会败露,从此那双眼睛里会装满对自己的仇恨,他害怕她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所以他又一次决绝地为她安排了一门在他看来是天作之合的婚事,他不舍得她离开自己,可是更不想看到知道真相后的她困在自己身边痛不欲生,与其如此,他宁愿让她以为自己心狠,以为自己无情。
可是安阳没有回答他,她忙着堵住他的伤口,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虽然她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可是连她自己也没有答案,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恨他,能不能恨他。
“安阳,安阳。”她没有回答自己,穆泽看着她温柔又无奈地笑了,她还是这样啊,遇到不想回答的事就装作没有听见。这样也好,至少没有亲耳从她口中听到她说恨自己,他做下了那些事,还能祈求什么呢。
他放在安阳脸上的手慢慢垂了下来,安阳慌张地将他的手拉住’皇上,皇上,不要,不要死。穆泽。“
梦被打断,明玉在叫她,安阳从梦中惊醒,冬天的夜里,因为一场梦,安阳浑身上下湿透,发丝被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粘在脸上,明玉找到帕子替她擦过脸之后轻声问她‘我给姑娘倒杯茶吧?’
安阳点头没有作声,等明玉将茶递到她手中,她连忙接过来紧紧地捧着,好像这样才能给她一点慰藉,不论是梦中还是现实,穆泽都已经死了。
红棉在旁边坐着静静地看着她,明玉有些担心地守在床边,看着安阳开始出神,只能提醒她‘姑娘,喝口茶早些睡吧,时间不早了。’
安阳捧起茶杯喝了大半盏才将杯子递给明玉,她转身将茶杯放下,扶着安阳躺下,帮她将被子盖好,深深地看了一眼还在旁边坐着的红棉才拿了杯子转身放下床帘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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