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杆伴随着飞轮的旋转而快速运动,活塞在燃烧室内来回震颤,分压室内的乏汽顺着黄铜管道流向室外,带动起齿条传动与合金连杆,标准16开的卷筒新闻纸伴随着轮转机的高速运作被一层层上黑色的油墨,然后被闸机切割折叠,变成明日份的早餐消遣。
这台复杂精密的蒸汽印刷机,由上万个齿轮、连杆、螺丝螺母构成的金属怪兽,正旁若无人地创造着人类的历史。直到它突然卡住,错乱的排版在纸上留下荒诞的图案,大卷的印刷纸被抛向空中。
等候在侧的印刷工连忙拉下开关,印刷机紧急停车,两个满身油污的机械师从另一侧跑来,用金属的扳手锤子,对付同样并不驯服的金属机械。
属离就这么坐在地下室的阴暗角落之中,两眼无神地四下张望,在他的眼中,这个阴沉的地下世界呈现出负片般的诡异观感。阴影变成了白光,而白色变成黑暗。所有的色彩全都变成了它的补色,就像是世界从内到外翻转了过来。
但是对于属离而言,这已经是难得的进步,相比于最开始那片令人痛苦的白茫茫一片,他至少又可以看清这个这个色彩的世界。
不管伊丽莎白夫人的邪恶实验到底对他的视觉和灵感造成了怎样的破坏,属离感觉自己或许正在一点点恢复,他甚至寄希望于自己可以重新感受到万事万物之灵。
地下室的大门被打开,一个瘦高个的男人从台阶上慢慢踱下,他穿着宽松的浴袍,脚上踩着棉布拖鞋,似乎刚刚从长眠中初醒,一根细木手杖颤颤巍巍地支撑着他没有立刻从台阶上摔下。
一个修理技师连忙迎了上去,然后小心搀扶着那个男人走到印刷机旁:“先生,明天的报纸可以及时印刷完成,您不必下来……”
一阵咳嗽打断了那个技师的话,那个瘦高男人的声音显得很是虚浮:“这台蒸汽印刷机的状态怎么样。”
“转换部分的连杆磨损很严重,而且动力部分也已经老化,说实话,如果继续加大印量,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那两台老式的木质印刷机呢,还能用么?”
“完全没问题,这些老东西虽然笨重,但是绝对可靠。不过要操作它们得再找三四个人……”
就在那两个人谈话的时候,出故障的印刷机再次开始工作,嘈杂的声响淹没了其他的声音,
瘦高个男人拿起一张刚刚印刷好的报纸,凑在眼前仔细读了起来,而技师则恭敬地站在一旁,直到那个男人放下报纸,然后慢慢地向着属离走去。
直到这时,属离才真正看清那个男人的面容,深色的头发已经有些稀疏,一副金属眼镜架在苍白的皮肤之上(当然在属离的眼中,他的头发是青色,而面孔是或深或浅的黑色),但是与动作相反,这个男人绝对称不上年老,或许只有四五十岁的模样。
“很抱歉让你住在这种地方。”那个男人向属离伸出手来。
于是属离也伸出手去,和他握在一起,然后搀扶着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之上:“相比较于囚室而言,这里已经很是不错了,马拉先生。”
“叫我让,或者保罗都可以。”马拉微笑着说道,他习惯性地拉紧了自己的浴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斗,但是随即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我还以为你已经失明了。”
“在获得你们救助时的确如此,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或多或少已经能够看得见一点了。”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样的损伤?”
属离注意到马拉的眼神略过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珠,轻微的刺痛,但是早已不再明显。
“事实上,我也很好奇这一点,能借一面镜子麽,我很想看看我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这次马拉不再掩饰自己的目光,他似乎在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属离的眼睛,直到双方都不得不错开眼神。
“那么你或许需要做好心理准备。”说完,马拉让站在不远处的那个机械技师拿过来一片油腻腻的镜子,于是属离第一次看到自己现在的面孔。
瘦削,惊人的瘦削,这是属离早就可以感受到的。那一个多月的地狱般的孤独折磨,还有来自伊丽莎白夫人的酷刑,已经彻底摧毁了属离的身体,跟随解救马拉的那些人逃出监狱,已经是他所剩体力的极限,如果不是最后有人对他伸出援手,或许他真的已经沉入沃尔塔瓦冰冷的河水中去。
但是真正可怕的,是他的眼睛,属离忍不住用手去触摸眼睛周围,感受到之下那微微的凹凸起伏,还有隐约间的刺痛,突然感觉到一阵恶心。在他两只眼睛周围,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突出皮肤,呈现出一圈青紫色的辐射线条,原本眼白的位置,因为充血而呈现出深红色,映衬出瞳孔如同死人般的放大。
“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样?是药物,还是其他?”
“不,我记不清了。”属离唯一记得的,只是最后那无尽的光芒,还有那渗人的黑暗。
“那么还有一件事情我不得不去问清。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关在夏台狱中?”马拉平静地躺坐在椅子之中,慢慢地问道。
“或许你可以先告诉我,我现在在哪里。”
马拉无所谓地对着周围挥挥手:“如你所见,一间印刷工厂,如果你看一眼那些成堆的报纸标题,你就会知道,这里是白城先锋报的印刷厂。”
但是属离没有听说过什么白城先锋报,就像他之前没有听说过马拉这个名字一样,不过从名字判断,他至少没有离开白城太远。
“我叫奚诉,我曾是伊丽莎白夫人的间谍。”
“哦?”马拉一下子精神起来。
“但是我做错了一件事,所以被关在了那里。我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我被关着的地方是夏台狱。”
“你在那里被关押了多久?”
“如果没有数错,已经有一个大月的时间。”
“那你已经比我在那里呆的时间长很多了,不过它对我们身体的伤害似乎同样可怕。”马拉似乎想调侃一下,但是对于两人来讲这并非好笑。
“你做错了什么事?”
“和政治无关。”
马拉对于属离意有所指的回答只是一笑了之:“在如今的时代,有什么和政治没有联系呢?我原先也不过只是个医生而已,而现在也不过写些文章罢了,但是如果有人认为这是政治行为,那么这也就是政治行为了。”
说到这里,马拉再次开始咳嗽起来,而且看上去越来越严重,撕心裂肺,唾液四溅,肺部与气管的抽搐似乎要夺走他的性命,但是奇迹的是,在几下令人忧虑的抽吸之后,马拉再次恢复正常。
他小心地用手巾擦去嘴角红色的血沫,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老毛病了,春夏的白城的空气总是不尽人意,以往我还可以去乡下的小屋里休息一两个月,但是今年我只怕不可能了。”
属离没有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对于这位招待他的主人,他还远非了解。
“那些救我出来的人,我可以亲自向他们表示感谢麽?”想了一想,属离补充道:“我不会泄露任何你们的信息的。”
“当然,不过恐怕要等到晚些时候,他们现在不在。”
“不知道我需要在这里等待多久?”
“直到可能的搜索结束,并且我们决定相信你的守口如瓶。”马拉没有做出任何的承诺,但是属离也不能要求更多,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可以前往何方。
“你感觉休息得怎么样,可以站起来走几步麽?”马拉换了一个轻松一点的语调说道。
属离一只手撑着床面,另外两只脚第一次踏上地面,竟然还有些温热。虽然刚开始双脚仍然有些颤栗,但是属离很快站了起来。
“作为一个医生,我觉得你应该只是有些脱力,虽然只不过睡了七个多小时,但鉴于监狱里的伙食,你也许想要找些吃的。”
属离好奇地拉扯着身上的睡衣,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换上了和马拉相同款式的睡袍,就像是一面镜子的两面。而且也一定有人用布擦去了他身上的污渍,至少他身上已经没有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是罗南帮你换的睡衣,你原本的那件衣服被扔了。对了,罗南也是当时救了我们的人之一。”
属离顿时想起了最初那个低沉的男声,还有他急躁的性格。
而在这时,马拉也已经再次站了起来,就在不远处的那个机械技师立刻赶了过来,然后靠近着马拉站立,似乎随时准备扶着他。
不过马拉倒是拉着技师的手,把他带到属离面前:“这是我的儿子,莫利亚克。如果能够完成学业的话,他本可以成为一名注册机械师。”
“而现在,他只能整天伺候一架快散架的蒸汽印刷机,所以日子并没有太大差别。”莫利亚克冷声打断了马拉的话,不过他还是礼貌地和属离握了握手。
莫利亚克看上去的确就像是一个更年轻更健壮的马拉,他的头发茂密而杂乱,面色红润,被机油粘惹的头发油腻腻地板结在头顶,肌肉几乎紧绷住单薄的衬衣,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一般,但是眼神中闪烁着年轻人特有的那股朝气。
“你继续看着这里,一定要把明天的量印完,我和属离先生先上楼,到时候晚餐的时候记得过来一起吃。”马拉碎碎地交代完之后,冲着属离歉意一笑。
属离点了点头,搀扶起马拉,于是两个大病未愈的人一并颤颤巍巍地爬上了楼梯。
庆幸这段楼梯没有几级,属离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复原程度,以至于打开地下室大门时他也已经气喘吁吁。
与空阔的地下印刷室比较起来,他们现在所在的房间无疑更加拥挤,也就不过五六十平方米的地方塞进了六张办公桌和已经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立柜。
五颜六色的文件夹和各种报纸堆积在所有可能的角落,只有一扇几乎被尘埃覆盖的窗子还可以透过几丝光亮。带着残渣的咖啡杯和没有吃完的面包片被堆放在一个月前的《先驱者文摘》之上,来自占星塔和御前议会的帝国通告被用来包咸牛肉三明治。不过更多的还是一些印着密密麻麻小字的32k小份传单,但是在属离的眼中,在过于明亮的照明下,已经变成一片漆黑。
马拉没有兴趣给属离介绍一下这间房间的用途,于是属离也没有多问。他们两个慢慢悠悠地从成堆的纸张中间穿过,像极了一对狱友。
出了这座拥挤的房间,属离再一次走到室外,一阵强烈的灼烧感突然从眼部传来,他忍不住用手使劲按住眼睛,那无尽的白光似乎再次遮掩住全世界。恐惧与惶惑使得属离产生了无法抑制的眩晕,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扭曲变形。这甚至比当初在牢房之中更加痛苦。
隐约之中,属离感觉到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臂膀,然后把他向前拖去。他只能踉跄地跟着那只手,直到有什么绊了他一脚,冰冷的地面摔在他的脸上。
但是眼部的灼烧感也在慢慢消退,属离感觉到有两三只手交错着把自己扶起到一张椅子之上,不一会,一个冰袋敷在脸上,带走了最后一丝灼烧感。
属离疲惫地睁开眼,白光已经消退,负片般的视觉再次回归。属离不由得长舒一口气,他看向围在自己周围的两人,然后是周围这个低矮并且阴暗的房间,多么美丽。
“你到底怎么了?”马拉惨白的脸突然靠近,似乎在判断着属离现在的神色。
“眼睛,刚才在室外,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而且突然就有股灼烧感。”属离小心地用手指触碰眼睛周围那一圈爆裂的血管,仍然有轻微的痛楚,但是已经接近消退。
“只是我没有料想到的……可能是某种后遗症,也有可能是痛觉残留……你现在还可以站起来麽?”
属离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四周,似乎在寻找着坚固的支撑点,但是他很容易便站了起来,没有任何摇晃,似乎刚刚只是转瞬的幻象。
不过他也注意到,一个年轻的女子正站在马拉的一旁,她的个头只到马拉的胸口,宽大的风衣几乎遮住了她娇小的身躯,属离隐约记得刚刚是被她拖进了室内。
“刚刚真是谢谢了。”属离说道。
“不用谢。”那个人回答,简洁而清脆,就如风吹林飒。
但是这个声音却太过熟悉:“当初是你救了我!”属离几乎把最后一句喊了出来。而那个年轻女子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她有着和属离一样的黑色的长发,十分明显的伏流人血统,而且看上去格外年轻,或许只有十五六岁,正是上学的年纪。就算是在负片的视角下,她也长得十分漂亮,或者说是精致。而且隐约之中,属离觉得两人似曾相识。
“如果我没记错,当初可是薇儿把你从河里拉上了船啊。”马拉在一旁补充。
“我叫奚诉,很高兴认识你。”直到这时,属离才意识到自己穿着睡袍未免有些不妥,但是那个年轻女子已经温柔地向他答礼。
“我是魏薇儿,我还以为你真的失明了。”
“魏薇儿?”那种熟悉的感觉绝非错觉:“请问魏垚中校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父亲。而且是准将,魏垚准将。”
马拉似乎想要打断魏薇儿的话,但是她已经毫无自觉地讲出了真相。
“你认识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