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先是低头沉默了片刻。
抬头时,他嘴角带着笑。
“让人来查吧,鄂县的一应账目,租稠、团丁、兵役,随你怎么查。”
“谁去看那些,哪个贪官的账不是做得漂漂亮亮,谁都不傻,”吴关十指交握,双手放在膝上,整个人靠向椅背,这让他传递出一种气定神闲之感。
“不如我再猜猜。”吴关道。
县令没接话,只看着他。
“赌坊里出了个欠下高利贷的赌鬼,再正常不过,赌鬼下落不明,也算不上稀奇。
哪怕真的闹出人命,穷苦人家,给些钱也是好打发的,人命从来不值钱。
况且奶婆子家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重孙,她有软肋。钱能帮她养活重孙,能顾得上活人就不错了,谁还会计较死人的事
或许买命钱比雇凶杀人还要便宜。
所以,无论怎么看,杀死奶婆子都不是个好选择。
那为何一定要杀死她她的孙儿下落究竟如何或者说为什么她的孙儿一个赌鬼的下落,会让人如此紧张”
县令也靠在了椅背上,“这些你我都已知道的事,就不必拿出来说了吧”
“急什么。”吴关一笑,道“还有一个问题,也很有趣,在鄂县开设赌坊,专供走商的贱民赌钱,说破天去那些人能有多少钱呢
而且,向这些浮萍放贷,他们拿什么还
现在我想明白了,他们能拿来还债的东西,除了钱,还有一条贱命,一身力气。”
“不错,这是他们仅有的东西。”县令道。
吴关总结道“钱,大量的钱,能让人掉脑袋的钱,失踪的苦力,严密封锁消息你猜我想到什么了”
吴关探身,饶有兴致地盯着县令。
县令下意识地伸了一下手,似乎想要阻止吴关说出那个答案。
“附近有矿吧”吴关道“铜矿铁矿还是金银”
他歪头想了想,“我猜是铜矿吧私采铜矿,可以铸钱币,也有可能是个银矿朝廷严禁个人贩盐、采矿,因为这些是能够动摇国家根基的大事。
官家贩私盐,采私矿,一经发现,如同谋逆。”
吴关的语速很慢,他观察着县令的神色,知道自己猜对了。
终于。他长舒了一口气。
“事情已挑明,看来您不得不表态了。”吴关道“我刚才的承诺,一成利益,现在依然有效。”
县令沉默许久,端起桌上的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如果我站你这边,你需要我做什么”
吴关抬手捂嘴,咳嗽一声,以掩饰嘴角挑起的笑意。
他终于胜了。
这场谈判桌上的战役,一点不比真正与人格斗轻松。
此刻,他整个人有种虚脱之感,这场智力交锋让他畅快淋漓。
“确有几件事需要你办,不必担心,都很简单。”吴关道。
“你说。”
“首先,我需要保护好冯家母女。”吴关道。
“我可以让她们暂时住在县衙,就以接受调查的名义。”
“不,这是我要做的事,明日一早,我要带着她们去往京城,而您要做的,不过是给她们签发路引。”
“你将她们带走,黄员外必会有所怀疑。”县令道。
“不止怀疑,我要让他清楚地知道,有人要整治他。”
“若他向尉迟将军告状呢”县令在袍锯上蹭了蹭手心的汗。
“那是我要解决的问题,你不必操心,”吴关继续道“我带走冯家母女后,你需要查清他们究竟为何要害死冯员外”
“这个或许我已经知道了。”县令道。
“哦”
县令抿了抿嘴,终于决定将所知之事透露给吴关。
“奶婆子昨日来报案,确提及一个赌鬼。
她说那赌鬼因为欠下赌债,而被放贷之人抓去,送进了一个矿洞。
挖矿的全是还不起赌债之人。
这些人原本随商队来到鄂县,其路引皆由商队头领统一保管,他们有的头脑发热自己脱离的商队,有的被商队抛弃,十之八九身上没有路引,根本出不了鄂县,只能在赌坊内混几口不要钱的馒头。
直到某一日,被放贷之人诓骗,说帮他们寻一份差事,赚了钱也好早日将债还清。
许多人就这样稀里糊涂被送到了矿洞内。
进了矿,可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想出去只有一条路累死。”
县令深吸一口气,见吴关的脸色阴郁下来,忙解释道“太荒唐了,我在鄂县为官数年,可从未听说过鄂县周围有什么矿。奶婆子说的话,我本是不信的,可是后来她死了,我不得不信”
“好吧,”吴关强迫自己放松脸部肌肉,让神色缓和下来,“可是这跟冯员外有什么关系”
“奶婆子提到过冯员外好像是提了一嘴。”
“好像”
“就是她就是说”县令努力组织着语言,道“她怕我不信,就信誓旦旦地说,冯员外也见过那人。”
“冯员外见过从矿洞逃出来的赌鬼”
“嗯她是这个意思,不仅见过,还帮过,大概就是给那赌鬼了住处和吃食。”
县令摇头叹道“我哪儿能想到啊,冯员外真的是他从未跟赌坊起过冲突,其余的行会会首联合闹事,他也从没参与过,最多最多就是更方白眉有些过节我是真不知道”
“若你知道,就敢去保护他吗”吴关不想再听这苍白的解释。
“我”
县令住口,低头。
他鄙视怯懦的自己。
吴关顾不上对方的情绪,此刻他正在心中盘算县令的信息,倒是帮他省去许多麻烦,拼图正一块块地归位,事情脉络渐渐清晰起来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矿洞位置。”吴关道,“关于这个,奶婆子可说过什么”
县令摇头,“我倒是问了,她不知道,那个逃回鄂县的赌鬼也说不清矿洞具体在哪儿。”
“那赌鬼的下落呢”
“她只说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县令道“我让她带那赌鬼来见我,她说要回去商量一下。”
县令想了想,补充道“我知道的,已全告诉你了。”
吴关起身,“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您已经站我们这边了”
县令忧心忡忡道“如若事发,我能脱罪吗我可一分钱都没捞,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此事的。”
“只是失职之罪,还有救。”吴关道。
“那我还需再追查下去吗”
“当然,还没弄清矿洞的具体位置。”
“若惊动了尉迟将军”
“突厥大兵来犯,所有武将都在备战,尉迟将军没空顾及这里。”
“可是”
“没有可是,突厥此番势如破竹,将会直逼长安城下。介时,还有一件事,需要你来办。”
“何事”
“突厥来犯,但凡有些家产,都会想法外逃,介时鄂县的铺面价格一定会比现在低出许多,介时我们会来大量收购房产,请您多行些方便。”
“你的意思是,让我莫要安抚民心,任凭百姓逃走”
“对。”
县令将信将疑地看着吴关。
突厥兵临长安天方夜谭吧
可是吴关说话时那心平气和的态度,仿佛在讨论天气真好啊晚上吃什么。
他是如此胸有成竹。
他怎么知道难不成
吴关摆摆手,“你别瞎猜,跟突厥勾结什么的唐人与突厥打了这么多年,世仇,多没心没肺的唐人才会跟突厥勾结
我自有打听消息的路子,前线兵马大溃,突厥人已挡不住了。”
含糊地解释一句后,吴关起了身,并岔开话题道“既然你站在了我们这边,便要适应推陈出新,赌坊挡了我的路,我就将它赶出鄂县,尉迟将军挡路,自有人能收拾他,一切向前看吧。”
吴关离开后堂,重新回到了荷花等人所在的偏室。
一进门,荷花便快步迎上,紧张地问道“怎么样”
“有些收获。”吴关握了握荷花的手,示意她放松。
他转向冯家母女,道“请两位好好想想,冯员外最近是否救济过什么人”
冯家母女对视一眼,母亲率先开口道“我那夫君是个热心的,见到有人没饭吃,总会给口吃的,有人没地方住虽说我们也不出多好的住处,但草料垛上总是随便叫人睡的。”
“哪里的草料垛”吴关追问。
“不一定,几家邸店都有草料垛的。”
吴关低头沉思。
冯家老太太想起了夫君的各种好,又伤心地落了泪,呜呜咽咽,叫人听了心中也跟着难过起来。
冯家姑娘搂着母亲,问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吴关没回答她,不死心地追问道“那冯员外帮衬的人里,应该有不少赌鬼吧”
“呵,”冯家姑娘冷笑一声,道“若不是赌鬼,单发有手有脚,随便做些营生,也不至于穷到要来别人家讨饭。”
“那赌鬼中有没有反常之人”
“还不都是一个样想尽各种办法弄钱,偷的,骗的,甚至还有潜入我家马厩,想要偷走商队的马匹还钱,哪儿有什么特别的人等等”
冯家姑娘沉思片刻,突然道“阿耶好像提起过一个人。”
“哦”
“阿耶说那人已戒了赌,他想要将其招进邸店,做些打扫或喂养牲口的粗活阿耶虽帮衬他们,却也只是不想眼看他们饿死,赌徒不可信,更不可用,这些道理阿耶明白得很。
所以我想或许那个人真的改好了,阿耶才会”
冯家姑娘低头,第一次抹起了眼泪。
“怎么的了”吴关问道。
“我就是”
她已经说不出囫囵话来,索性放声哭了一阵子。
待哭劲儿过了,冯家姑娘拿帕子狠狠擦了擦眼泪鼻涕,继续道“我就是心里不好受一想到我当时那么激烈地反对,还说他糊涂我就哎,我为何要说那些话”
荷花轻拍着冯家姑娘的肩膀。
人们总是在亲人离世后,才会曾经的伤害追悔莫及。
此刻,任何安慰都没用。
吴关蹲下身,这样方便与坐在矮塌上的冯家姑娘平视。
“所以最后你家并未雇佣那个赌徒”吴关问道。
“嗯。”
愧疚感铺天盖地袭来,冯家姑娘又要哭,
吴关忙道“此事关于能否给你阿耶报仇。”
冯家姑娘硬生生收住了眼泪。
“什么意思”她道。
“现在我需要你好好想想,”吴关道“那个乞丐最后一次在你家住宿,是什么时候”
“大概几天前可能有个四五天吧我记不清了。”
“好吧”
“不过但是”冯家姑娘欲言又止。
吴关也不逼迫她,只是静静等着。
她终究没控制住情绪,又哭了一阵子,口中叨念着“我错了我错了”
待她收住了哭,终于坦白道“他本已留在我家邸店,做了一天活儿,是我将他撵走的。
我我问他是不是欠了赌坊的钱,他支支吾吾,我吓唬他说我说他要是不走,我就去找赌坊的拳师打手来,让他们将他抓走
他很怕,立即就走了。”
“那他走了以后呢就是你阿耶发现他走了,有没有说什么”
“没。”冯家姑娘摇头,眼泪止不住,她干脆将拍着捂在了眼睛上。
荷花见她的帕子已经满是眼泪鼻涕,便递上了自己的帕子。
冯家姑娘拖着哭腔,继续道“我能看出,阿耶生气了,可他从未对我发过火我就以为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我”
该问的已经问清楚,吴关不想她继续在痛苦的回忆里挣扎,忙道“既然你见过那个赌鬼,若现在再让你见到他,能认出来吗”
冯家姑娘点头,“能。”
“那就好,”吴关道“还有,他离开你家时,穿的什么衣服”
“好像是我家小二借给他的衣服旧短打姜黄色的。”
吴关点点头,转向荷花,“看来今夜县衙有的忙了,希望明日离开前能将此人揪出来。”
“你们要走”冯家姑娘问道。
“去京城待一阵子,你们随我同去。”